文|心语
《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版中,因为篇幅的原因,只有一幕陈家大少爷飞浦,和四太太颂莲碰面的戏份;
随后飞浦便被大太太叫走了,他回头看颂莲的眼神,带着怜惜和不解;
而站在屋顶被风掀起裙角的颂莲,她的情绪里有惭愧、不甘,更有懊恼、愤怒,以及掀起涟漪的内心。
我一直认为,张艺谋导演的这一幕拍得极美,也是巩俐塑造的所有角色里,最美的一帧画面。
就这一眼,便把两个同龄,却完全不同命运的男女“情感暧昧”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童先生的原著《妻妾成群》中,其实是有大量描写飞浦和颂莲之间交织的,颂莲甚至还因为看到了梅珊与家庭医生的私情,而想过”勾引“飞浦。
她太寂寞了,太无助了,飞浦成了她在陈府大院里活下去的唯一慰藉。
只可惜,已经接近疯癫和崩溃的颂莲,遇到的是清醒且正常的飞浦。
飞浦拒绝了颂莲,也将颂莲仅存的”颜面“撕破了,至于后来颂莲失宠、疯癫,也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纵观整个陈府大院,才发现,原来”怕女人“的陈家大少爷飞浦,才是最正常的人。

陈飞浦其人
颂莲第一次见飞浦,是在陈府的家宴上。
那时颂莲进门没多久,正是得宠的时候,可看着桌上摆满的精美菜肴,她想起自己初进陈府时远没这么丰盛,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来,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飞浦身上。
飞浦作为大太太唯一的儿子,陈家长子,地位超然,就连一向跋扈的梅珊,在他面前都恭敬起来。
令颂莲没想到的是,飞浦出乎意料地谦逊、温和、彬彬有礼。
毓如向飞浦介绍了颂莲,飞浦站起身朝颂莲微笑地点点头,一直在陈府保持高冷的颂莲,迎上这和煦的笑容,心中竟然一片温暖。

第二天便是重阳节,飞浦安排下人在院中摆满福、禄、寿样子的菊花,颂莲起了大早,一个人绕着菊花边走边看。
她看到飞浦向她走来,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飞浦却很大方道:颂莲你早。
颂莲对于飞浦的直呼其名很吃惊,她佯怪道,按辈分你不该喊我的名字。
飞浦一脸真诚,你才多大?应该比我小吧!你愿意我喊你四太太吗?
颂莲别过脸,没有接话。她内心的确不愿飞浦喊她四太太。
飞浦接着问道,你也喜欢菊花?最喜欢哪种?
颂莲一脸倔强,我从小就喜欢菊花,可不是今天才喜欢的。什么菊花我都喜欢,唯独不喜欢蟹爪!
飞浦嫣然一笑,那可太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欢蟹爪。
颂莲看着一脸灿烂的飞浦,情绪急转之下,她喃喃道,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蟹爪开得那么张扬,也只有你们这样人配喜欢!
飞浦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波动,此时的他和颂莲,仿佛内心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心理距离一下拉近了。
颂莲后来常想起重阳节赏菊的情景,心情愉快,她甚至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丢失的”萧'
等到颂莲第二次见飞浦,她已经没有初进陈府的纯真和骄傲了。
她亲眼目睹了陈佐千当着她的面,对丫鬟雁儿动手动脚,颂莲恨声道,连个小丫鬟也知道靠那一把壮自己的胆,女人就是这种东西。
颂莲陷入了自我否定和悲悯之中,而梅珊的“私情”,更让她产生巨大的惶惑和不甘。
她的心中充斥着三个字“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要和几个女人争一个老男人;凭什么梅珊就能活得这么恣意和张狂。
颂莲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像狗、像猫、像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那把父亲的遗物——萧管,被陈佐千当作颂莲和男同学的定情之物给烧掉之事,更成了颂莲与整个陈府大院决裂的导火索。
她和陈佐千发生了冷战,不许他碰自己的身体。
起初陈佐千还有点窘迫,说自己会买一个更好的萧管送给颂莲,可颂莲却背转身道,你去卓云那里吧,反正她总是对你笑。
陈佐千跳下床,边打开房门边说,去就去,我最恨别人给我脸色,幸亏我还有三房太太!
失去了陈佐千的宠爱,颂莲的脾气越来越大,她的脸色冷静沉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

作为当家主母的大太太没有惯着颂莲,她骂道:你也不拿镜子照照,看看自己在陈家算个什么东西?好像谁亏待了你似的。
颂莲也不示弱,回道,是,我算个什么东西?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目睹这一幕的飞浦并没有替颂莲出头,他很清楚,此时替颂莲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私下他找到颂莲,安慰道,我母亲其实没什么坏心,她天性就是固执呆板,你别跟她斗气,不值得。
飞浦理解颂莲的痛苦,更知道她在这个家中生存的艰难,他不忍看着颂莲因为意气而处处树敌,最终的结果只会令自己更难堪。

颂莲听进了飞浦的话,她心里也开始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起来,她深知这样对她的生活是有益无害的。
颂莲敞开心扉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飞浦摇摇头,慢吞吞说道,人都是一样的,谁又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呢!别想太多,自己别跟自己过不去就行!
飞浦早就看透了这个封建家族的弊病,却又无力改变,只能寻求一种无为而治吧!
可偏偏颂莲看不透,她的试探、她的莽撞、她的不屈,都将自己推向了绝境。

飞浦的“拒绝'
等颂莲再看见飞浦时,飞浦拉着一个白皙男子的手,两个人举手投足都有点腼腆拘谨,颂莲觉得两个男子手拉手走路,有一种新鲜而古怪的感觉。
这是飞浦为颂莲请来的吹箫老师,飞浦不想看着颂莲沉沦,他想给颂莲找些事做,好让她有个心理寄托。
可此时的颂莲早已不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在陈府的一年时间里,她的心像沙子一样散了,再也收不回来。
没等飞浦和颂莲多说几句话,大太太便派仆人让飞浦回去。
飞浦皱着眉头说,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我现在回去吗?
仆人回道,大太太说了,你要不回去,就会打死我的。
飞浦无奈地站起身,他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本就无心学习的颂莲冷哼道,你快回去吧,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谁对我好,你更不行!

第二天,飞浦告诉颂莲,他要走了,呆在这个家里时间一长就会让人生厌,还是外面好,又自在、又快活。
经过现代文明教育洗礼的飞浦,对这个腐朽的、暮气沉沉的封建家族早已深恶痛绝,他厌倦了女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男人的道貌岸然,他对颂莲说:
我怕我母亲,更怕烦,家里的女人太多了,真是让人可怕!
颂莲觉得飞浦给了她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着些暖意。
但随着她醉酒后的一次”引诱“,这些温暖被她击碎成一片狼藉。

飞浦走后,颂莲常常站在废井旁,心中摆脱不了梦魇般的幻觉。
颂莲心灰意冷之时,飞浦回来了。
那天正好是颂莲的生日,雁儿的死,让她莫名地有些害怕,就让宋妈去买了些烧酒,一是为给自己庆生,二更是为了壮胆。
飞浦进来时,颂莲已经喝了不少酒。
他看着一脸醉态的颂莲,说,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颂莲飞浦和自己一起喝,就当送生日祝福了。
飞浦慢慢呷了一口酒,颂莲问起了他的生意情况,飞浦自嘲道:“鸡飞蛋打,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没赚到,还赔了好几千,不过这一圈玩儿得够开心的。”
颂莲看着飞浦,说,你们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开心的,我不一样,我活着就是受苦,倒不如死了干净!

颂莲眼前突然浮现出梅珊和医生交缠在一起的双腿,她看着年轻英俊的飞浦坐在自己对面,心里泛起潮湿来。
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颂莲的身体,让她不受控制地向飞浦倒去。
她听见了物质破碎的声音。
是飞浦手中酒杯掉落的声音,随后他站了起来,颂莲的酒也醒了一大半,她像被击垮似的歪在椅背上,满脸惭愧和羞耻。
飞浦朝颂莲鞠了一躬,沙哑道,这样不好!
然后又自言细语道,我怕女人,女人太可怕。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 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特别是家里的女人更让我害怕。只有你我不怕,可是我不能,你懂吗?
颂莲已经潸然泪下,她呜咽道,你别说了,我懂,你也不用解释,我一点都不怪你,你应该怪我才对,是我不 要 脸,是我害你!

写在最后
陈佐千的“无能',大太太的疑神疑鬼、二太太的阴狠狡诈、三太太的恣意妄为,都让颂莲这个十九岁的大学生难以承受之重,她对飞浦的投怀送抱,何尝不是对这不公境遇的报复与发泄。
酒醒后,她只剩下羞臊和无地自容了。
曾经我看《妻妾成群》,觉得“怕女人'的飞浦是命运对陈家男人的报复,也预示着陈府终将走向灭亡。
可抛去两性关系这一话题,从人性本身来说,飞浦又是陈家最正常的一个人。
陈佐千贪婪好 色,年近五十还要纳十九岁的颂莲为妾,并在自己失去男性 功 能后,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地迫害女性,他实属男 权文化下,卑劣的代表;
大太太毓如,正如飞浦所说,她古板且不近人情,是封建礼教忠实的卫道士;
她毫发无伤地在陈府活到那么大把年纪,内心却早已被磨砺得坚硬麻木。
二太太卓云,和大太太比,她更像一个当家太太——心狠手辣、不动声色。
她活得就是一张假面,臣服在男人的身下,为了争取更多的空间,耍尽手段,却还是眼瞅着比自己更年轻的面孔一个个进入陈家大院。
三太太梅珊,她是反抗的代表,她活在规矩之外,又不得不被规矩所束缚。
她看得很清楚,戏唱的好能够骗人,也能够骗自己;可到最后,却连鬼也骗不了,只能自己做了枉死鬼。
颂莲是在陈府一点点蜕化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在飞浦对她断然拒绝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己的龌龊,看到自己的卑贱,她看到了一个最不愿意看到的自己。
从那一刻起,颂莲已经疯了,梅珊的死,只是让颂莲的疯更彻底,更有合理性。
唯独飞浦,是身处于这些肮脏、迂腐之外的,他清醒、他通透、他豁达、他悲悯,他活成了一个正常人,一根朽木上新生出的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