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筱羊
《大红灯笼高高挂》改编自作家苏童的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它是导演张艺谋继《红高粱》后的又一力作。
该片上映后,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在国内也赢得了百花奖、金鸡奖两座最有分量的奖杯。
那是张艺谋和巩俐这对“璧人”创作的黄金时代,也是中国电影最深刻也最有思想的年代。

《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部影片,主要讲述了女大学生颂莲家中横遭变故后,甘愿委身做妾,在陈府大院中,与二太太卓云、三太太梅珊、以及丫鬟雁儿,几个女人之间争风吃醋,为了抢占稀薄的生存空间,而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后,却最终全部沦为旧社会封建制度牺牲品的故事。
三十年后再重温这部影片,才发现原来在电影中连名字都没有的大太太,她才是真正的“预言家”。一双浑浊眼睛的她,却早早看透了陈家从兴旺走向衰败的终极命运。
所以,她对19岁的颂莲是充满同情和悲悯的,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唤醒”颂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颂莲被陈家这座“枯井”吞噬。

又老又丑的大太太
《大红灯笼高高挂》原著中这样写道:
陈佐千五十岁时纳颂莲为妾,事情是在半秘密状态下进行的。直到颂莲进门的前一天,原配太太还浑然不知。
之所以这样做,于陈佐千,他已经有了三房太太,在五十岁的年龄,再娶十九岁的颂莲,势必会引来众人非议,所以他选择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让全家人被迫接纳颂莲。
而于颂莲,她这个曾经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在读的大一女学生,因为家中破产、父亲横死,便甘心给半百老翁做妾,传出去也着实不光彩。
所以这桩“婚事”,就这样“半秘密”“草率“地完成了。

颂莲初进陈府时,挽着陈佐千的胳膊,有点得意又有点茫然地来到大太太面前。
颂莲的得意,是她看到了一个垂垂老妇和自己的年轻美貌形成鲜明对比;颂莲的茫然,是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她只能依附着陈佐千,才能在偌大的陈府生存下去。
颂莲刚要上去行礼,大太太手中的佛珠便断了线,珠子滚了一地,大太太看着颂莲,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
颂莲要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珠子,大太太一把推开她,看着大太太肥胖的身躯匍匐在地,颂莲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此时的颂莲,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不明白大太太口中”罪过“的意思,她以为大太太对她的排斥,是出于嫉妒和吃醋;
她不知早已”心死“的大太太,这些话是说给陈佐千听的:你一个步入花甲之年的干瘪老翁,这样去”祸害“一个花季少女,实在是对神灵的亵渎,是难以饶恕的”罪过“,陈家迟早会因你的无耻之举而遭天谴。

大太太的嘲讽,陈佐千当然明白,所以一出门,他便气急败坏地对颂莲说:”信什么佛,不过是闲着没事,滥竽充数罢了!“
颂莲嗤嗤笑着,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
此时的颂莲,还为自己的得宠沾沾自喜,她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貌和与众不同,一定能在陈家站稳脚跟。
她不明白,其实大太太是用断了线滚落在地的佛珠来警醒她,告诉她,一切违背常理的事情,最终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就像颂莲,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学,找一个足以谋生的职业,自食其力;可她却选择了这种”不劳而获“。
她沦为了陈佐千的”玩物“,和一群女人开始了勾心斗角、却又百无聊赖的人生。
颂莲不知道,从她进入陈府的第一天,大太太就看到了她的结局,她为她感到惋惜也感到无奈,只能用捻珠的方式为陈佐千赎罪。

大太太警告颂莲
颂莲的自尊和棱角,在和卓云、梅珊、雁儿的一次次较量中,逐渐消磨殆尽。
她感受到了长长的寂寞和孤独,却又无力改变,在一次次作弄和背叛后,她变得扭曲和歇斯底里。
四太太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这是陈府大院里丫鬟和婆子一致的说法。
春天进入陈府时,颂莲是所有人眼中的”宠妃“,她骄傲、她跋扈,她张扬;到秋天陈佐千的一句”我最恨别人给我看脸色“,瞬间把颂莲打入”冷宫“,她委屈、她拧巴、她心力交瘁。

颂莲的变化大太太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知道这是进入陈府的女人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从无所适从到慢慢接受,然后才能如行尸走肉般在陈府生存下去。
她三十多年陈府大太太的位置,不就是这么一点点熬过来的嘛!
为了维护颂莲,大太太把丫鬟和婆子们呵斥了一通:不准嚼舌头,还轮不到你们来搬弄是非。
可大太太的隐忍和理解并没有换来颂莲的收敛,反而让她变本加厉起来。

入冬之季,女人们纷纷换上厚衣,树叶也落满了陈府的每一个角落。
几个女佣把树叶归整到后院,然后烧了起来,一股焦烟味儿弥漫四起。
陈府年年都是如此,大家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对于住在后院又”失宠“的颂莲,这样做的意义却完全不一样了。
人会因为自卑而变得敏感,又因为敏感而变得神经质和疑神疑鬼。
颂莲认为是大家故意把树叶堆到后院烧,以此来”恶心“她,”笑话“她。
她抓起一把木梳扔到了女佣身上,并吼道:谁让你们烧树叶的?好好的树叶烧得那么难闻!
一个大胆的女佣说道:这么多树叶,不烧怎么弄?
颂莲大喊:不准烧就是不准烧!

等到吃饭的时候,颂莲坐在餐桌旁就是不肯动筷,冷着一张脸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
此时的大太太已经看不下去了,她先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吃?
颂莲呛声道:吃什么吃,我闻焦糊味已经闻饱了。
大太太瞬时脸就变了颜色,对她来说,陈府的规矩大于天,更何况是在所有人都在场的餐桌上。
她如果不给颂莲一点教训,那么以后还如何处理几个妻妾之间的事。

作为正妻,大太太的权威不容置疑,她有必要提醒一下颂莲,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只会给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烦和难堪,让她在陈府举步维艰。
原著中,大太太放高了嗓门,注视着颂莲,说道:
四太太,我倒是听你说说,你说那么多树叶堆在地上怎么弄?年年秋天都要烧树叶,从来没有别扭,怎么你就比别人娇贵?那点烟味儿就受不了。
颂莲反驳道:树叶自己会烂掉,用得着烧吗?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树叶扫到后院来烧,谁喜欢闻那烟味儿就在谁那儿烧好了。
这分明是和大太太叫板了,大太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训斥道: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颂莲在陈家算什么东西?整日里好像谁都亏欠你似的。
大太太的话够狠,她说到了颂莲的痛点,颂莲从餐座上缓慢站起来,浮肿的一张蜡黄脸,带着三分嘲讽七分自怜,说道:
说对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细品妻妾两人的对话,大太太对颂莲的训斥,其实是在提醒颂莲做事要守规矩,要懂分寸,不要恃宠而骄,更不要妄自菲薄,那样只会让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可颂莲却句句和大太太顶着干,她明显就是用无理取闹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空虚,这也是后面导致她走向疯癫的真正原因。

颂莲与飞浦的“暧昧”被大太太阻断
大太太有一双儿女,儿子飞浦,大学毕业后,帮助家族打理生意;女儿艺惠在北平的女子大学读书。
这常常让颂莲想起那些遥远的日子,她也曾像艺惠一样在大学的校园里绽放灿烂的笑容。
可自从嫁入陈府后,就一切都变了,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颂莲入府很久,才在饭桌上第一次见到飞浦,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想起自己初进陈府那天的气派远不如今日,颂莲的心里泛起酸涩。
是啊,她一个妾室,如何与陈家的正房嫡子相比呢!

飞浦的英俊年轻、温文尔雅,很快冲淡了颂莲心中的不快,对于这个见过世面的同龄人,颂莲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她喜欢飞浦喊她颂莲,仿佛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在颂莲那些寂寞的日子里,飞浦竟成了她在陈府的精神支柱。她觉得自己与飞浦之间有了某种默契,这让她心情不由地愉快起来。
两个年轻人的不自知与不避嫌,让外人看着都心惊肉跳,何况是身为后院之主的大太太。

当她觉察到颂莲和自己儿子的不正常关系后,立刻出面阻断了。
大太太在深宅大院生活半生,她太知道其中的阴暗晦涩了,也太知道女人因为寂寞、男人因为贪婪,而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行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了。
所以当她得知儿子又与颂莲私下交谈时,立刻让自己的丫鬟去把飞浦叫了回来。
飞浦明白母亲的用意,他不满地说,谁来了?什么客人?见鬼吧!
大太太不惜和儿子闹掰,也要阻断他和颂莲继续交往。

当颂莲得知大太太为她而和儿子争吵时,不禁尖声道:
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谁对我好,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我还能跟她儿子有什么吗?
颂莲一边说,眼里一边泛起泪花,这是她愤怒的眼泪,也是她屈辱的眼泪。
可实际上,大太太真得多此一举,小人之心了吗?当然没有!

飞浦后来极少到颂莲的房间,但两人之间的暧昧不减反增。等到飞浦从外地归来,因为生意失败亏了很多钱,他忍不住在颂莲面前诉苦:
鸡飞蛋打,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儿。
颂莲正躲在房间里喝酒,看到飞浦颓废的样子,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愈发感到男女之情在各自的心中发酵。
颂莲的心里很潮热,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交缠的画面。颂莲看到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而热烈地靠近目标。
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大太太早就看透了颂莲不安分的心,对于人性她看得比谁都透彻,所以她才让飞浦远离颂莲,这不仅是在保护儿子,更是在拯救颂莲。
讽刺的是,陈家数代男人好色,到了飞浦这一代,却不行了。
他推开了一脸迷离的颂莲,此时的颂莲彻底绝望了,她不是因为飞浦的拒绝,而是透过飞浦,她看到一个龌龊、肮脏的自己。
一直以来,颂莲都认为自己比卓云善良、比梅珊高贵,可大太太和飞浦让她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她自惭形秽、她生不如死。
在这一刻,颂莲崩溃了,即便没有后来梅珊被投井一事,颂莲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因为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

写在最后
大太太十九岁嫁入陈家,她当年带着半斤重的金锁、风光大嫁,却不知自己的婚姻生活却是“一潭死水”。
她亲眼看着温婉清秀的二太太变成了蛇蝎妇人,看着娇媚可人的三太太梅珊变得滥情无度,当她看到十九岁的颂莲,就像看到了曾经满怀憧憬的自己。
她多想能改变颂莲的命运,却深知只要踏进这深宅大院,那么等待她的就只有“心死”或者“身死”,她就像已经看到了陈家的终结一样,同样看到了颂莲的终结。
大太太选择了心死,颂莲选择了身死。她们都曾经试图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希望有新的空气吹进这座腐朽的大院,可最终却发现前方已无路可走。
大太太屏蔽了自己的一切欲望,靠吃斋念佛来了却残生;已经精神失常的颂莲,一遍遍地转圈,她多想走出这个院子,却永远出不去了。
苏童给出的原著小说注解是:
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
痛苦常常酿成悲剧,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