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明,你站住!孩子还没吃饭呢!"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声,父亲却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中国大地,但在我们这个安徽小县城的角落,人与人之间的心结却还未完全解开。
我叫吴小军,那年十岁,正是记事的年纪。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大人世界的复杂就像天上的云,看得见却摸不着。
那天早晨,鸡刚啼过第二遍,父亲就急匆匆地叫醒了我。窗外天还蒙蒙亮,晨雾笼罩着院子里的老槐树。
"收拾东西,我们回家。"父亲的声音比往常低沉许多,眼神却格外坚定。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不是说明天走吗?"
"计划有变,今天必须走。"父亲的话不容置疑。
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那个我们全家人合用的搪瓷水杯,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担忧。厨房里,姥姥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的玉米粥冒着热气,案板上的咸菜刚切好,一盘炒鸡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吃了饭再走吧,"姥姥手拿锅铲,皱着眉头看向父亲,"孩子肚子饿着怎么走路啊?四十里地呢。"
"来回就四十里,赶中午能到家。单位下午有会,不能迟到。"父亲说着,已经把我们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袱扎好了。
我偷偷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搪瓷表,才六点多。姥姥家是没有自行车的,要步行到公社才能搭乘拖拉机或长途客车。父亲的借口很牵强,我们大人都知道,但没人点破。
"吴家明同志,公社十点才有车,急什么?"二舅瞪着眼睛,放下手中的收音机,一脸不悦地说。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那曲调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父亲没答话,只是低头系鞋带。母亲眼里含着泪,匆忙将几样我的小玩意塞进布包里。姥姥忙着用油纸包馒头,想让我们带上路上吃。
"月华,劝劝你男人,这是什么意思?刚来两天就走,把老人家的心伤得。"二舅走到院子里,点起一支纸烟,声音压低了许多。
母亲只是摇摇头,欲言又止。我知道,自从我记事起,父亲来姥姥家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是完成任务似的。
就这样,在一片沉默中,我们踏上了归途。父亲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却透着几分倔强;母亲拉着我的手紧跟其后,时不时回望姥姥家的方向。那个青砖瓦房渐渐在晨雾中缩小,最后只剩下门前那棵老桃树的轮廓。
春日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田间小路上,远处的麦田泛着嫩绿。路两旁的沟渠里,早春的野花悄悄绽放,青蛙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这本该是个欢快的早晨,却因为大人们复杂的情绪而变得沉闷。
"爸,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早走?"走了约莫半小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父亲没有,只是调整了一下肩上的布包。母亲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问。
"吴家明,你站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声音因为距离和急促而有些变形,却清晰地穿透了晨雾。我回头看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是三舅林建国,他拄着那根用橡树做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追来。尽管他的左腿从小就有残疾,此刻却像健全人一样快速移动着,手里还提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铝制饭盒。
"爸,是三舅。"我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心里有些雀跃。在姥姥家的几天里,三舅总是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还教我下象棋。

父亲站定了脚步,回头望去,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眉头紧锁,嘴角微微抽动,眼神里有惊讶、犹豫,还有几分我读不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内心斗争,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放慢了些。
"月华,孩子还没吃饭呢,带着点热乎的。"三舅气喘吁吁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母亲眼圈红了,想停下来,却又看了看父亲的背影,犹豫不决。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为难的样子,像是被两股力量同时拉扯着。
"小军,你知道吗,你三舅以前是县里的民办教师,读过很多书。"母亲小声对我说,眼神飘向远方的田野,声音里带着怀念与敬佩,"你爸和他之间有些过去的事情..."
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明白那是段不愿提及的往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往往因为生活的艰难而被放大,像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既能取暖,也能烧伤人。
"家明,你这是干啥?孩子饿着肚子,怎么赶路?"三舅的声音更近了,带着微微的喘息。
父亲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却没有转身。我看见他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在与自己的固执做斗争。
三舅最终追了上来。他的额头上挂满汗珠,布鞋和裤腿因为快速行走而沾满了尘土。左腿的残疾让他行走时上身微微倾斜,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眼神中的坚定。他把饭盒递给了母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家明,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孩子不能饿着。"
父亲转过身来,面对着三舅,但目光却避开了他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块石头。空气一时凝固,只有春风吹过田野的声音和远处公社的广播喇叭隐约传来的《歌唱祖国》。

"找个地方歇会儿吧,让孩子吃点东西。"父亲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坐下。这树有多老我不知道,但它的树干粗得我和小伙伴手拉手都围不住,树皮上布满了岁月的纹理,像极了姥爷脸上的皱纹。三舅打开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和几个茶叶蛋,还有一小碟腌黄瓜。
"是姐姐包的,说小军最爱吃韭菜鸡蛋馅的。"三舅轻声说,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疼爱。
我顾不上回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饺子皮薄馅大,正是姥姥拿手的做法。那茶叶蛋更是稀罕物,平常在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
父亲和三舅坐在离我和母亲稍远的地方,低声交谈着。春风把他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送到我耳边,如同断续的电影画面,让人捕捉不全故事的全貌。
"那年你说我耽误了月华,她原本可以考师范..."三舅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会儿我是有些过分,话说重了。"
"都过去了,建国。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说话不过脑子。"父亲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罕见地叫了三舅的名字。
"我只是心疼姐姐,你知道的,自打我这腿不好,没法报答父母,就想着姐姐能过得好些..."三舅摸着自己的左腿,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我明白,你是为她好。但人各有命,月华和我在一起,也不算辛苦。"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
"是啊,看小军长得多壮实,比城里那些孩子还精神。"三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母亲悄悄抹了抹眼泪,对我笑了笑:"小军,吃饱了吗?别噎着,慢点吃。"
我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饺子,脸颊鼓得像只小松鼠。母亲从布包里拿出我那条蓝白相间的手帕,轻轻擦去我嘴角的油渍。这手帕是姥姥去年用旧衬衫改的,边角还绣着一朵小梅花,是我最喜欢的随身物件。
"三舅,这茶叶蛋真好吃,比食堂的香多了。"我咽下最后一口饺子,满足地说。
三舅笑了:"下次来,三舅给你做一大碗。"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欢呼雀跃。
三舅没有立即,而是看向父亲,眼里带着询问和期待。
吃完饭,我们继续上路。三舅执意要送我们到公社的大路上,说那边好搭车。父亲没有反对,甚至主动接过三舅手中的饭盒,两个中年男人并肩走在春天的田野间,背影渐渐融为一体。我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轻松和喜悦。
"妈,爸和三舅以前为什么不和好?"我小声问道,生怕被前面的大人听见。
母亲叹了口气,眼神温柔地看着前方的两个身影:"你爸和三舅的事,说来话长。"
"是因为你吗?"我天真地问。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当年我和你爸结婚,三舅觉得我嫁给了一个没前途的工人,放弃了当老师的机会。那时候,当老师是很体面的工作,粮票布票都比普通工人多。他和你爸吵过一架,说了些难听的话。从那以后,你爸就再没主动去过姥姥家。"
"可我爸不是机械厂的技术员吗?这不是很好的工作吗?"我不解地问。
"那是后来的事了。七一年你爸被调去机械厂当钳工,七四年才提干当了技术员。"母亲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你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就是脾气硬了些。"

我望着父亲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父亲,而是有血有肉、有过去有故事的普通人。他那挺直的脊背下,原来也藏着委屈和自尊。
走到半路,我们遇见了从公社骑自行车回来的张大爷。他是我们大院的邻居,在供销社工作。看见我们,他停下车,惊讶地问:"家明,你们这是从哪回来?"
"丈人家。"父亲简短地。
"哦,这位是..."张大爷看向三舅。
"我内弟,林建国。"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自豪感。
三舅笑着点头问好,两人寒暄了几句。张大爷说公社有辆解放牌卡车正往县城方向走,我们可以搭个便车。
到了公社的大路上,果然看见一辆墨绿色的卡车停在路边。司机是父亲厂里的老李,正在车前抽烟。看见我们,他热情地招呼:"吴师傅,上车吧,正好顺路。"
临别时,父亲突然对三舅说:"建国,下个月二十号厂里发工资,你来我们家住几天吧,带小军去新建的人民公园玩。听说里面有旋转木马,小军一直想去。"
三舅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眼里闪着光:"好,一定去。二十号,我记住了。"
上车前,我抱了抱三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三舅摸摸我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颗大白兔奶糖:"路上吃,别告诉你妈,她说糖吃多了对牙不好。"
我偷偷把糖藏进裤兜,对三舅做了个"嘘"的手势,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卡车启动了,我透过车厢的缝隙,看见三舅站在路中央,举着手,目送我们远去。他的身影在阳光下被拉长,像极了小学课本里描绘的坚守岗位的战士。田野上春风拂过,麦苗随风摇曳,如同人心中解开的结。
"家明,谢谢你。"母亲靠在父亲肩上,轻声说道。车厢里人多,她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
父亲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母亲的手。阳光透过车厢的缝隙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什么叫做爱情。
卡车沿着乡间公路颠簸前行,车厢里挤满了赶集回来的人们,有说有笑。一位大娘拿出油纸包着的麻花分给大家,热情地说着今年麦子长势好,夏收一定丰收。父亲难得地接过麻花,咬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爸,为什么以前你不愿意去姥姥家?"我鼓起勇气问道,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
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投向远方:"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拉不下面子。"
"那今天你为什么答应三舅来我们家?"
"因为他追了我们几里地。"父亲简单地,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更多——尊重、理解,还有几分歉疚。
母亲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这是你三舅小时候的样子。"
照片已经泛黄,边缘有些卷曲,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灿烂。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三舅,两条腿健全有力,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他十四岁那年上山采药,不小心摔下山崖,伤了左腿。"母亲轻声说,眼里带着心疼,"那时候条件差,没能好好治,就留下了残疾。原本他学习最好,要不是这条腿,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中学老师了。"

我看着照片,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三舅对母亲的期望,父亲的固执,还有今天这场追逐,都有了更深的意义。
卡车驶入县城,熟悉的景象一一映入眼帘——砖瓦厂冒着烟的大烟囱,新建的电影院门前的宣传画,还有街角那家总是飘着香味的国营食品店。这是我生活的地方,虽然简陋,却充满了安全感。
到了家,父亲难得地没有立即去单位,而是帮着母亲整理屋子。我们的家是厂里分的一间平房,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父亲和邻居合力搭了一个小阳台,种了几盆月季和吊兰,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很体面的住处了。
"下个月三舅来,得把那个旧柜子修一修,里面可以放他的东西。"父亲一边擦拭着柜子一边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好,我明天去集市上买点新布,做个柜垫。"
"再准备些茶叶蛋,小军不是爱吃吗?"父亲补充道,眼角微微上扬。
我站在门口,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父母身上,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笑容。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和解,什么叫做爱的传递。
次日清晨,父亲起得很早,我听见他在院子里和邻居张大爷说话。
"老张,帮我捎个信,让厂里的通讯员给林家村的林建国捎个话,就说二十号别忘了,我去车站接他。"
"行,正好我侄子下乡在那边插队,让他捎信。"张大爷爽快地答应了。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和父亲早早地站在长途汽车站,等待三舅的到来。父亲甚至破例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那件蓝色干部服,还在口袋里装了一包上等的大前门香烟——那是厂里评劳模发的奖品,他一直珍藏着没舍得抽。

"爸,你说三舅会不会带糖果来?"我期待地问。
"肯定会。你三舅最疼你了。"父亲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那笑容比往日更加温暖和自然。
公共汽车缓缓驶入站台,车门打开,乘客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来。我们紧张地盯着每一个下车的人,生怕错过三舅的身影。
终于,我看见了他——三舅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篮子。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看上去格外精神。
"三舅!"我大声喊道,挥舞着手臂。
三舅看见了我们,脸上立即绽放出笑容,眼睛亮得像是点亮了灯:"小军!家明!"
父亲快步上前,接过三舅手中的篮子:"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能来看看你们,比什么都高兴。"三舅激动地说,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罕见地拍了拍三舅的肩膀:"欢迎你,兄弟。"
就这样,在那个物资匮乏但人情浓厚的年代,一碗热饭、一次追赶、一句真诚的,就足以化解多年的心结。三舅的那次追赶,不仅追回了我们一家人的温饱,更追回了亲情的温度和人心的和解。
车轮辘辘前行,带着我们驶向家的方向,也驶向彼此理解和宽容的未来。在那个充满变革的年代,最珍贵的不是物质,而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淳朴的情感和坚韧不拔的爱。
多年后的一个春日,已经长大成人的我站在父亲的坟前,身旁是满头白发的三舅。我们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他穿着工作服,站在机床旁自信微笑的样子。

"你父亲是个好人,就是太要强。"三舅轻声说,声音里满是怀念。
"三舅,谢谢你当年追了我们几里地。"我搀扶着他的手臂,感受着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那不算什么,一家人嘛。"三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一朵绽放的花。
春风拂过墓地,带来远处油菜花的清香。我知道,父亲和三舅之间的那段故事,会像春天的种子一样,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教会我宽容与和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