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读者要求,修改了一些数据与细节错误,此文重发。
2023年4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坐在辽宁沈阳老四季饭店的一张小桌前,看着眼前的一碗抻面和一份鸡架。

这里鸡汤面只要5元一碗,鸡肚面10元一碗,那份鸡架小份的只要7元,大份的只要8元,物价极便宜极便宜。
店里来往的人极多,占了几十张桌子,没来得及收拾的桌面上,撒满了吃剩下的鸡骨头。
作为一个南方人,我以前只听说过鸡架这个名字,但从来不知道具体长什么样,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鸡架的样子。
那碗面的汤底,是用鸡架烀出来的鸡汤,味道尚可,烀熟的鸡架就是完整的鸡躯干骨头带着肉,要用手撕开吃,鸡肉煨软,骨头比较脆,比纯吃鸡肉要有嚼劲。
我咯吱咯吱吃了两口鸡架,又喝了两口汤面,跟对面坐着的沈阳向导说:你也吃呀。
向导一脸漠然地看着我说,我们沈阳人吃了一辈子鸡架,真吃腻了。
然后他很认真地问我:好吃吗?
我说这当然不是一流美食,但放在这种价格里头,这么多肉这种口感,算是比较不错的了。
我又指了指店门口的价格牌:“你看都是几块钱到十几块钱的东西,面类最贵的鸳鸯炒面才14块,小菜里最贵的鸡肚丝才12块,做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向导悠悠地抽了口烟说,你知道鸡架的来历吧?
我说我不知道。
然后我暂停说话,等待着他展开话题。
“这是1990年代,下岗工人的食物。”向导重新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着他的前方,使他看起来像历史一样若隐若现。
鸡架源于清初,本就是一个厨子,为了救助街头流浪小孩,将鸡身上的鸡腿、鸡翅、鸡爪、鸡胗等剃尽后剩下的骨肉,煮熟后分给孩子们吃。
鸡架的起点,就是拿来救济穷人的。
沈阳工人们过好日子的时候,也瞧不上鸡架,1950-1980年代,沈阳总GDP常年位居全国第五六位左右,辽宁省工业总产值在全国常年只低于上海,1980年时,沈阳还是全国第一的省会城市,富裕程度远超广州,1990年还能撑到全国第七,工人们至少过了四十年好日子。
沈阳的铁西工人村,曾经是全市最豪华的住宅小区,绿化面积达到了50%以上,1953年分房时,只有经过严格筛选的厂长、工程师、老军人才有资格入住。
沈阳老工人尹忠福回忆说,他23岁时住进铁西工人村,是因为他父亲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而他哥是八级工,一家七口,才第一批住进工人村50栋二楼的一个套间,1953年工人村里就有电灯电话、煤气暖气、粮站、邮局、大合社、公园,到1957年,还有了摩电车,五分钱一张票,当时的工人村,放在全国都是顶级豪宅。

这个就是摩电车

铁西工人村
我在全国采访过无数大国企的旧日亲历者,他们当时大都过着无忧无虑的优质生活,而东北三省是国企重镇,沈阳又是重镇中的核心,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以前沈阳的工人们过得有多幸福。
他们那时候,当然是不吃鸡架的。
“下岗之后就开始吃鸡架了。”向导点燃了第二根烟,“只要有肉吃,就不讲那些体面了。”
烟雾在灯光下缓缓飘散,使嘈杂喧闹的饭店里更显得多了几分市井粗犷的味道。
1995年开始,沈阳拉开了下岗潮。
下岗具体原因我就不重复了,我在别的文章里,比如《中国工业三十年》,已经写得太多太多了。
1986年8月,沈阳防爆器械厂宣告破产,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家正式破产的国企。
巨型事物的崩塌总是缓慢推进的,九年后,1995年沈阳才开始了真正的大下岗,当年就有30万人失业,到1996年时,沈阳城里下岗职工差不多百万,75万人口的铁西工人区,有50万人下岗,各个水泵厂、电缆厂、印刷厂、制药厂全线崩盘。
工人们下岗后没有生活来源,铁西工人村成了社会底层,工人村多了很多小卖部和卖旧货的地摊,准备接班的年轻人,忽然都成了街溜子。
原先穿越和平、铁西区的202公交车,司机师傅都不爱跑,这条线上的老百姓穷,有的上车不给钱、有的抢座位、有的小偷小摸。
最惨的下岗职工里头,家里孩子没有学费、老人没有医药费、全家几星期吃不上一口肉。在生活这么困难的背景下,原本上不了台面的鸡架,才变成了难得的肉食美味,是下岗家庭少有的荤腥来源。
“1996年,小一点的生鸡架,一元三个,大一点的生鸡架,五毛钱一个,”一位沈阳人告诉我,“通常配两瓶老雪(雪花啤酒)、炖点大白菜土豆,是下岗工人最解馋的平价组合。”
鸡架一般是烀熟为主,烀,就是鸡架扔锅里,少放点水,盖上盖子煮熟,这样鸡汤浓郁,又可以下抻面用。
鸡架、抻面、老雪,就成了沈阳人待客最常见的三样东西。
那后来,这些下岗职工都哪去了呢?
一些自谋生路,摆地摊、餐馆打杂、做煎饼果子、开三蹦子、搞绿化、开出租等等临活,大家看电影《钢的琴》,杀猪的杀猪,理发的理发,就干这些了;一小部分有技术有离家条件的,就去南方工厂继续工作,有的去上海,有的去广东,极个别在南方做生意,或者出国打工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南方,有的家里有老有小要照料,去不了,就一直干耗着。
“大部分下岗工人,最后都转入低端服务业了。”一位老沈阳跟我说,“2000年后服务发展起来了,给了他们新的工作机会。”
耗到今天,忽然已经三十年了,当年那批下岗工人都六七十岁了,他们都成了老头老太太,有些已经过世,也没多少人记得这段过往,只有历史留下来的鸡架,慢慢发展成红烧、孜然、煎烤等等风味,外地人只知道沈阳有个鸡架好吃,却不知道这背后的历史故事。
早年的下岗职工,如今都已经边缘化了,只有他们经手的吃食,还留在沈阳的历史里。
“那为什么只有沈阳有鸡架,而别的城市没出现鸡架呢?”我和向导聊了半天,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是工业化。”向导说,“东北三省在全国工业化最早,沈阳又是东北三省的带头大哥,工业一直很发达,养鸡也早早地实现了工业化。”
沈阳养鸡业发达,是因为1980年代,中国引进了生长周期奇快、肉质不错的白羽鸡,出于对肉食的需求,中国迅速发展成全球三大白羽鸡生产国之一,而中国最大的养鸡场,就在沈阳。
当鸡养到足够大时,屠宰鸡也是流水线式作业,整只鸡被分切加工塑封后,留下了鸡架这种没什么人吃的边角料。
“这些鸡架本来没什么用,都打碎了做饲料用,一直到下岗工人没了活路,才找到了相匹配的市场,被拿去熏烤拌烀,配土豆粉条酸菜吃。”
所以沈阳那年头,才出现大量的廉价鸡架,那时候只要几毛钱,就可以解决下岗工人的吃肉问题,哪怕到了2023年,物价飞涨后,老四季饭店的价目表里,鸡架小份的还只要7元,大份的还只要8元。
大家吃顺嘴,料理方式又多样化了,鸡架就一直留在沈阳,成为当地的代表美食。
“这些不是鸡架,”那晚我和向导走出老四季,站在门口聊天,4月的沈阳依旧还有些寒冷,街上已见不到什么行人,我们不便久呆,他最后反复说,“这些是工人的过往,也是我们整个沈阳工业化的见证。”
贰 布局
2023年4月下旬的某个晚上,我乘坐高铁,来到鞍山市。
此时我已经在辽宁游走了沈阳、营口、大连、丹东几座城市,中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巴车上,身体被颠得散了架,当我到达鞍钢,放下行李,在深夜赶到一家烧烤店见到大白时,已经疲惫不堪。
大白在烧烤店门口边抽烟边踱着步等我,我起先没留意到他,快步进了店,想起这人应该是他,便抽步回来,跟他打招呼。
他一眼认出我来,熄了烟头,快步跟我进了烧烤店。
大白已到了快退休的年龄,看起来却很年轻,只像四十多岁的样子,他对整个辽宁极熟悉,坐下来还没有点菜,短短几句话,就帮我勾勒出了全辽宁的形态。
“整个辽宁就是一个工业省,全省基本是围绕着工业在建市。”
“怎么说?”
我跟大白对着手机上的地图,开始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比划过去。
辽宁省的城市,主要分为三大类型。
一种是军事型,是古代建在这里的防御堡垒,比如沈阳、铁岭、锦州。
沈阳最早是燕国大将秦开打到辽东,在这建侯城守敌,中间反复建城反复被摧毁,朱元璋把蒙古赶回漠北后,又在这建中卫城。明末这块地落入满人手里,努尔哈赤看它处于辽东与辽西、辽东半岛与东北大平原的连接点上,四通八达,便将这里设为都城。
所以沈阳的主要作用是军事用途,它是辽阳北部的军事屏障。
锦州是辽朝创始人耶律阿保机,于924年让抓来的河北俘虏所建。建沈阳城属于深入辽东开基地防敌,是主动防御,而锦州和大同、北京、兰州、伊犁同属于核心区的五大防线重镇,是被动防御。
这其中伊犁镇新疆、大同与北京守华北、兰州怀柔西域、锦州控东北咽喉,防止北方民族从东北沿辽西走廊攻入北京城。

辽宁省地形图,图源:地图帝
锦州的重要性,摊开地形图就十分清楚了,辽宁省两侧是山,中间是大平原,连接平原和河北地区的,是秦皇岛往葫芦岛再到锦州这一小片平原,为了保证向前御敌,让战争远离后方,锦州就是辽西走廊上的最佳防御点。

明朝时的松锦防线
明末时的松锦防线、辽沈战役,锦州都是关键点,明末时清军从锦州一路杀到山海关,辽沈战役时解放军打下锦州,对国民党军队完成合围,最后消灭47万国军,锦州都是关键节点。
铁岭在军事意义上没有沈阳和锦州重要,但也比较重要,它是沈阳北部要冲,是通向吉林和黑龙江的交通要点,明朝在这里设的铁岭卫,是明朝东北部最突出部。


铁岭卫就在明朝最东北部那个尖尖上
铁岭曾是东北最重要的军事农垦基地,是明代外控女真和蒙古的军事要塞,是防止蒙古残余势力反扑的战略前沿。
我去铁岭当地时,见到各种“威远堡镇”“镇西堡镇”“李千户镇”“调兵山市”类似地名,一股浓浓的军事风,你就知道这儿一直是军事要地。
辽宁的第二种城市构成,属于交通要点型。
这种城市包括大连、营口、朝阳、丹东、辽阳五座城市。
这里头最重要的就是大连。
大连东边是黄海、北边靠渤海,是东北地区资源、军事最重要的出海口,能赚钱也能威慑朝鲜半岛,一直是沙俄曾经最想要的东方城市,把他们馋得半死,大连无比优越的地理优势,使其成为日俄战争争夺最激烈的地方。
营口是东北及内蒙古最近的出海口,它位于渤海内侧,因此战略意义上略逊于大连,不过它是辽河出海口,拥有一市双港的便利,还是天津人过去打渔常来歇脚的地方,因此营口特别奇怪,这么个很少有人听说过的地方,口音近天津、爱曲艺、金融业居然较发达。
我对营口海岸线印象极深,4月的下午犹冷,我们大巴车下去几个壮汉,回来都被海风吹得上吐下泻,休息了几天才好。
朝阳则是连接蒙古和关外的要地、辽阳是辽河和太子河的交汇处、丹东直面朝鲜,是沿江、沿海、沿边的特殊城市,这些城市都因交通的重要性而建城。
辽宁的第三种城市构成,属于工业或资源型。
“这是辽宁为什么有这么多城市的重要原因。”大白一边撸着一串滋滋冒着热气的羊肉,一边敲着手机里的地图对我说,“我们现在所在的鞍山市,就是最典型的资源型城市。”
辽宁鞍山-本溪矿区,拥有214亿吨储量,占到全国的四分之一,是全国第一大矿(第二名是我们写过的攀枝花),但98%是贫矿,含铁量仅20-40%,鞍山这种埋藏不深、可供露天开采、外生矿床中沉积变质的铁矿,还取个特定的名字叫“鞍山式铁矿床”。
鞍山原本大部分属于辽阳县,1916年日本来鞍山掠夺铁矿,1918年开始炼钢,为了方便管理,日寇在1937年设鞍山市,因为铁矿多,所以大名鼎鼎的鞍钢就设在鞍山市。
本溪跟鞍山一样,也是因为铁煤矿多,于1945年单独列市。
再比如盘锦,它原本归营口管,1955年在辽河盆地发现了石油,咱们国家缺油,对这事特别重视,咣起咣起越搞越大,渐渐搞成了年产量1000万吨的油田,1984年干脆把这一块划出来单独列市,就有了盘锦市。
大家看地图,从营口市政府到盘锦市政府,居然只相距15公里,中间就隔着一条辽河,开车只要20分钟,是全国挨得最近的两个市政府,就是因为盘锦特殊的立市原因。

抚顺、阜新两城市都是在1945年成立,单立成市,都是因为以产煤为主,抚顺不仅有煤,光一个东洲区,就有2亿吨菱镁矿、3亿吨石灰石、4500万吨铁矿。
抚顺这边有个天坑煤矿,甲午战争后日本人在这里偷煤,掠夺了8651万吨煤炭和7809万吨油母页岩,日本战败后我国接手煤矿,最后开采容积达到了17亿立方米,总共采了118年才停下来。
阜新的海州露天煤矿也一样,1953年开挖,2005年6月关闭,挖了52年,挖出一个东西长3.9公里、南北宽1.8公里,垂直深度350米的大坑。
为了治理这些大煤矿留下来的环境问题,抚顺和阜新政府,都费了老鼻子劲。
不过阜新的问题比抚顺要严重一些,它经济链单一,严重依赖煤矿,全市固定投资的五分之三都是在煤电上,从1980年代开始,那里的煤基本掏空,2001年时,阜新就被确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当年失业下岗13.8万人,矿务局占了50%,特困职工家庭生活都处于绝对贫困线以下。
辽宁还有个特别小特别年轻的城市葫芦岛,我一直犹豫它到底属于哪一类。
葫芦岛市的形成有点奇怪,1980年代前期它所在区域都归锦州市管,后来看锦州太大了,东划划西划划,1994年划出一个葫芦岛市出来。
取这名是因为他们这有一个海港,样子像一个葫芦,就顺口改了。
它人口极少,仅240万人,GDP也只有870亿,是一座工业、旅游、军事城市,我实在不知道将它怎么分类,看了看地理位置,属于咽喉要道,经济上属于环渤海经济圈,还是划归到交通要点型合适。
我们再来梳理一遍辽宁各个市的特点。
军事要塞型是沈阳、铁岭、锦州;交通要点型是大连、营口、朝阳、丹东、辽阳、葫芦岛;工业及资源型是鞍山、本溪、盘锦、抚顺、阜新。
大白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跟我一个一个指明每座城市的来历,最后我们俩个帅气逼人的中老年男人,撅起屁股趴在油淋淋的烧烤桌上,指着地图,一点一点地做总结:
辽宁的三种城市,刚好是辽宁的三个阶段。
辽宁过去是明朝北部防御带,地处偏远没啥人,所以最早产生的,是沈阳这种军事要塞型城市;清末时日俄争夺东北,将大连这种交通要点型城市逐渐建立了起来,日本在辽宁掠夺矿产资源,奠定了部分资源城市的雏型;日本人被击退后到新中国成立,最大的需求是炼钢铁、跑运输、搞化工,所以煤、铁、油三样资源最重要,又形成了鞍山这种城市。
最后,辽宁14个地级市便就此形成。
我和大白聊到深夜,最后聊起他的家人。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自己过两年也要退休了。
我说你对辽宁这么熟悉,一定是体制内负责经济或者工业方面的吧,他摆摆说,自己的身份就不便透露了,今晚聊得尽兴就好。
我说我在辽宁这些天,已经遇到好些个像你这样精通经济地理学的人,辽宁其实是有大量知识人才的。
他说是呀,辽宁人才济济,可惜没有用武之地。
我们吃完烧烤,站在鞍山市黑漆漆的夜里,看着冷清的街道和不太明亮的街灯。
大白说,鞍山就是鞍钢,鞍钢是鞍山的一切,这里最辉煌时,曾经有40多万钢铁工人,鞍钢食堂忙碌的时候,一天要做上百万个馒头,是国内一等一的特大国企,甚至有一个师的空军在邻近保卫着鞍钢,我们都以在鞍钢工作为荣,现在鞍钢只有16万在职员工了,工资收入也不如以前,上代人生下来的小鞍钢人,慢慢都离开了鞍钢。
他望着眼前的街道,仿佛看着几十年的光阴,正在远方缓缓倒带。
最后他和我告别,我静静地看着他开着车融入夜色,也仿佛融入了历史的时光当中。
叁 丹东
2023年4月15日上午,我在丹东逛完锦江山公园,提着一个行李箱走到路边,叫到了一辆三轮车。
丹东市区的建筑跟全国其它城市不太一样,好像凝固了一般,停留在1990年代,一路上少见年轻人,街头上还有一种特殊的三轮车,车厢在前,骑位在后,可以拉人拉货,价格也较便宜。

丹东街头的三轮车夫
我雇到的三轮车主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看起来还挺斯文,不像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我一时好奇,便和他攀谈起来。
这位老兄生于1972年,原是丹东造纸厂工人,1992年上岗,工作才六年时间,1998年时,啪一下,下岗了,就给了5000块钱买断费,下岗补贴一年仅仅800元。
“才十几年时间,我们丹东的企业,基本全黄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南方,他说去不了,家里有4个老人,一个小孩,从1998年熬到现在,四个老人送走了三个,现在还剩一个,可自己年纪也大了,跑不动了。
那这些年,在丹东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呢?
他一边踩着车,一边气喘吁吁跟我一个一个细算,他跟老婆现在都是一个人打几份工,他是每天17点到24点去守仓库上夜班,一个月挣1800元,13点到17点踩三轮,一个月也能挣1800元,每天早上6点到11点半,到餐馆干点杂活,一个月挣1200元,每天从早上6点干到晚上24点,每月基本没什么休息,能挣4800元一个月。
他媳妇则是8点到13点在食堂做饭,一个月能挣2000元,13点到15点去做家政,一个月能挣500元,两口子加起来一月挣7300元,辛辛苦苦养活这个家。
幸好他们家住旧楼,没房贷,就是在绵阳师范读大三的孩子费钱,一年的生活费要3万多,学杂费五六千,不过再熬一年,就熬到头了。
我问他丹东现在经济怎么样,他朝刚从我们身边开过去的公共汽车呶了呶嘴说,工厂都倒了,还能怎么样,你看刚才那辆公共汽车,司机去年11月到现在没发工资了,丹东出租司机也苦,6块钱起步,2.5公里跳表,跑一趟放空回来就没钱挣,常常只能拼客走。
我后来又问了几个丹东本地人,他们说确实是这样的,丹东普通保安1800元一月,一般工作都是2000多一月,大部分人收入都很低。
他们说,这都是因为没工厂了。
“丹东以前是有工厂的,而且还不错。”一位老丹东人陪我走在鸭绿江边时,一边看着对岸新义州的朝鲜,一边缓缓跟我说,“以前我们能生产菊花电视、奇洛瓦冰箱、孔雀手表、牡丹相机、康齿灵牙膏、白翎金笔、黄海客车、柞蚕丝绸、曙光车桥、丹热煤气表、五一八曲轴等等......齐洛瓦冰箱混得好的时候,海尔还只是个街道办企业,一眨眼,现在大家说起丹东,光记得旅游和草莓了。”
丹东气候温和、雨量充沛,适合蒙古柞、麻栎、辽东栎、锐齿栎、榆栎、栓皮栎等树种生长,这些树木能为柞蚕提供足够的食物,乾隆年间有山东移民跑到丹东,一看这地儿特别适合养蚕,把相关技术带到了丹东,因此丹东的养蚕业十分发达。
有了树,就有了蚕,有了蚕,就有了缫丝,有了缫丝,就带动了上下游的发展,加上沿江沿边沿海的地理优势,给工贸发展提供了便利,丹东人陆续搞出了丝绸一厂、二厂、纤维厂、亚洲最大的毛绢厂、辽宁手表厂、农业机械厂、东齐冰箱厂等,丹东的轻工业就发展起来了。
什么是地理决定论?丹东这例子,就是最好的地理决定论了。
丹东轻工业最辉煌时,生产的被面被当成国礼、建有全国最早的化纤基地纤维厂、新闻纸厂、颜化科研基地、射线科研基地、射线仪器厂、热工仪表厂、铝箔厂、调谐器厂、拖拉机曲轴生产厂、玻璃制品厂、客车制造厂、世界级造船用电焊条、全国第二大日用化学厂、全国第二大金笔厂等等。
然而这一切都成了过往云烟,连城市面貌都凝固在了1990年代。
当我问及本地人,丹东的轻工业为什么衰落时,大家总是愤愤不平,总是会怪某届政府,某位官员。
这是我在全国常常遇到的统一现象,大部分人不理解,我好端端上着班的工厂怎么倒闭了?以前日子不过得挺好的吗?那一定是贪官污吏造成的,那一定是高层出了蠢货造成的。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中国的改革开放,其实就是从学习苏联转向到学习欧美,从而引发的全国经济连锁反应。
新中国从来就没有选择闭关锁国,只是因为前期只能选苏联,后来眼见得苏联这条路不行了,再转学欧美,要学习就得付出代价,必须打开国门放欧美日韩台的工业品进来。
而苏联本来就不是世界工业领域的一流高手,他学得不够全面,又偏科,自己都只是一个准一流,比它的师傅美国还差那么一些距离,到1980-1990年代,这种差距越来越大,欧美日韩台的产品远胜苏联,更远胜苏联的弟子中国,因为中国从苏联引进的许多生产机器,是“引进即落后于世界其它国家”,生产出来的产品本来就不太好,欧美产品一放进来,对我们原苏联模式的工厂就造成了摧枯拉朽的打击。
我们原来是内循环,自己生产自己卖,靠工农业剪刀差,养活一家家国企,而农民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现在为了学欧美,交出自己的市场让欧美产品来竞争,那差距就是碾压性的,一波流就把我们的国企全打趴下了,才引发了全国工厂倒闭和大下岗。
但同时,面向欧美世界提供廉价轻工业品的长三角和珠三角起来了,这些国企的原有技术骨干和管理人员也都纷纷流向长三角和珠三角,中国工业的火种,又在这两个区域被重新点燃。
原有的旧工业基地,像辽宁这种,关乎国家生存安全的部分重工业得以保留,其他的便烟消云散了。
丹东本来从事的就是轻工业,这种产业更是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强项,因为两地易吸收全国廉价劳动力、有水运交通优势,又没有历史包袱,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制造产品,丹东是不可能玩得过长三角和珠三角的,这种产业迟早会被这两地吞食掉。
我在辽宁时,有一位老工人曾气愤地对我说,他1990年代去深圳看过一家工厂,跟他在辽宁工厂的机器是一样的,凭什么一样的机器,一样的人,深圳的就可以活下来,他们辽宁就不行?
我跟他解释,在深圳生产完之后,直接从盐田码头运到美国,其成本远比他在辽宁生产完之后,走陆路运到大连,再运到码头,要低许多许多,另外他在辽宁的工厂,工人的工资、福利,还有退休工人的退休金,都是好大一笔开销,这些深圳工厂是没有的,深圳有大量湖南、江西、四川、广西过来的青壮年廉价劳动力,可以每天工作14个小时,工资又低,这些辽宁可以吗?深圳的工厂就靠这种极低的成本,打败了辽宁的工厂。
老人家被我说得愣了半天没作声。
但普通人不懂这些的,普通人的愤怒需要具体化、细节化,所以大家通常会把情绪,发泄在某个贪官污吏搞垮了工厂、某个愚蠢的官员搞垮了城市。
我不是说没有贪官污吏或者愚蠢的官员,而是他们的危害性被夸大了,真正决定命运关键的,是历史趋势下的大国运。
一般大家说起辽宁工业的衰败,会拿沈阳和大连的著名工厂举例子,我今天主要说丹东,是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听腻了沈阳和大连的往事,顺便也让大家熟悉一下,这座南方人几乎不知道的城市。
我在辽宁游荡这段时间,吃到了两样极好吃极好吃的东西。
一样是在沈阳的一家海鲜饭店,吃到了一份捞汁生蚝,我久居广东,平时生蚝吃得颇多,所以也没抱什么指望随便夹了一口,但这份生蚝一入口,便觉鲜美肥嫩、爽滑柔恬,好吃得难以言喻,这是我活到现在,吃到过最好吃的食物之一,美好得想哭,真是终生难忘。

沈阳是内陆城市,海鲜应该是大连或者营口那边捞过来的,之所以这么好吃,是因为北方水冷,海水盐度高,海鲜生长周期长,为了御寒,还会长出许多脂肪、个头更大,味道也就更鲜美。
另一样就是丹东草莓。
第一次见到丹东草莓时,微微一惊,它个头比别的草莓大两倍,咬一口,只觉清香满喉,还有着淡淡的奶香,我问这个是什么草莓?当地人说,因为是1999年从日本静冈县引进的“章姬”与“幸香”交配后的新品种,最早的三株草莓种在丹东东港马家岗,所以这个叫99草莓,或者叫东港草莓。
丹东地理环境特殊,全市312万亩耕地里,223万亩旱田是微酸性棕壤土,因为是温带湿润季风气候,日照足雨量高,在冬天零下十几度时,日照时间也长,给了这种草莓极佳的生存环境,最后才培育出全国独一无二的大草莓。
丹东在古代的经济来源是伐木和对朝鲜商贸,曾经有一个十万人的木码头,靠将木材或者做好的棺材成品运到山东赚钱,另还有个最早军事要塞兼干点商贸的九连城,不想发展到几百年后,搞出了轻工业和大草莓,农业人口要挣钱,主要靠种草莓和蓝莓。
我在丹东跟一位种草莓的农场主聊了聊相关产业,他在当地有22亩草莓地,对这行十分熟悉。
据他说,丹东农业相关扶持做得不错,贷款融资很方便,贷30-50万现金,有担保人就可以,所以激发了大量农民种草莓,目前一亩地种草莓能产出4-5千斤,产值10万元左右(数据可能有误),种草莓最大的成本是拉大棚,需要拉一个长100米,宽14米的棚出来,这个在早期要花不少钱。
草莓11月末到5月末上市,5月末拔秧,每年11月末12月初,丹东草莓最早结果成熟,专卖全国高端市场,最高时,零售价能到110-120元每斤。
草莓相对投入小、见效快,而种蓝莓投入成本高,苗特别贵,一年生苗要十几元一棵,风险较大,所以种蓝莓的少。
另外种草莓的地方有不少的朝鲜劳动力,每个月2500元工资,不过他们实际能拿到的手只有四五百块,其它钱被朝鲜官方拿走了。
正常情况下,一个种草莓的男劳动力,一年能挣七八万。
虽然丹东的下岗职工过得不太好,但依赖草莓产业链的农民们,他们人均3-4亩地,日子过得还可以,以至于“本地银行每年存款都在增加”。
从我在现场看到的情况来看,丹东城市经济其实十分颓败,农业经济找到了优质产业链,有点像四川的攀枝花农业,加上有江有海有山资源丰富,相对活得还不错。
由于丹东的工业暂时没有出现转折性迹象,大家都寄希望于朝鲜早日打开国门,但朝鲜能不能打开国门,我在《台湾是一片钥匙》里写过,这取决于中国几时将美国势力从东亚驱逐出去,所以在短时间内,丹东还是会向旅游型、养老型城市发展,城市整体面貌,比其它发达城市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丹东整体轻工业的丧失,是地缘政治的结果,跟丹东人民努不努力没有关系,现在丹东工业,只能在小片区域里作文章,我们只能再等待历史的潮起,等待俄罗斯与朝鲜两国,在地缘政治领域发生质的变化。
肆 工业史
丹东的工业变迁,其实是整个辽宁的小标本。
作为全国工业的龙头老大,辽宁的工业史是这么重要,所以必须抽一节出来,做一次宏观上的简单介绍,方便大家深入了解辽宁。
满清灭亡后,东北被张作霖、冯德麟、许兰洲、孟恩远控制,号称民国东北F4,四人又经过苦斗,张作霖在张勋复辟前后胜出,一统东北,由于一战时大豆是战略资源,东北盛产大豆,各国都找东北买大豆,让张作霖又发了笔横财(相当于今天卖石油发财),是当时最富有的军阀,他手里头有地盘有钱,就开始吭哧吭哧建设东北。
不过那年头兵荒马乱的,主要还是建设军工。
1916年张作霖建奉天军械厂,经过十年经营,建成一家占地3200亩、拥有上万台设备与八大工厂、工人达五万人、每年耗费2400万银元的亚洲最大兵工厂。
从英国引进技术的迫击炮厂,1929年时有1400名工人,是全国第一大迫击炮厂。
东北三省兵工厂,每天可产子弹40万发、年产火炮150门、步枪6万多支、机关枪一千多挺。
另花高薪请来英国德国瑞典日本的技术专家,从上海广州汉口砸几倍工资请来产业工人,又建兵工学校,培养出了一批优秀人才。
不过这些优秀的军工厂,九一八之后全白白送给日本人了。
除了军工,张作霖还搞了难以计数的矿场、商号、工厂、电站、衣庄等,他们搞的民生牌汽车,被日本人侵占后,发展成了后面的丰田。
日本侵略东北后,打算永久占有三省,因此也在东北开矿建厂,在辽宁建有鞍山制铁所(鞍钢)、满洲飞行机(沈飞)、本溪湖煤铁(本溪钢铁)、抚顺炭矿制铁(抚顺钢厂)、中山钢业所(沈阳轧钢厂)、鸟羽实洋行(大连轧钢厂)、满洲矿业(沈阳冶炼厂)、满洲住友金属(沈阳重型机械厂)等等工厂,日本人在工业领域的铺建比张作霖要全面一些。
但张作霖把东北人当老乡,日本人则狠毒得多,他们将中国人当奴隶驱使开矿建厂,累死摔死就往死人坑里一扔,光阜新一个地方,就有新邱兴隆沟、城南、孙家湾、五龙沟四处万人坑,一共埋了七万具民工尸体。
在辽宁一个省,被日本人扔进万人坑的民工,就有大连、营口、辽阳、丹东、本溪、抚顺、阜新、铁岭、朝阳一共50万人。
由于日本是一个高风险岛国,日本人一直想在大陆扎根,因此将当时的东北,建成为东亚最先进、规模最大、产品质量最高的集群地区。
日本战败后,苏联将日本许多能拆的都拆回国了,所以1948年11月辽宁解放前夕,全省工业设备总产能,只有日伪时期的20%。
不过抗美援朝一打,新中国以铁血立国,苏联援助中国的156个项目,辽宁拿到了24个、黑龙江22个、吉林11个,苏联人算是还回来了。
东北三省拿到的项目全国最多,还是因为原本底子好、矿产多,电力、交通也支撑得起搞大工业,再说当时东北三省离苏联近,跟苏联又处于亲密期,没有安全上的顾虑,就全国重点投东北三省,辽宁工业最强,有鞍钢、沈飞、大连造船等,又被称为辽老大。
1952年开始,辽宁占据国内头部位置,当年辽宁有工人95万人,占全国工人的17.8%,工业产值达到全国的12.7%,电力占15.4%、煤炭占16%、生铁占60%、钢占70%、水泥占40%,辽宁人就此过上了近四十年好日子。
到1964年,考虑到当时中国同时和美苏关系紧张,随时有可能发生战争,摧毁中国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业基础,离苏联近的东北三省和被美国海空军威胁到的中国沿海,14个百万以上人口的大城市,集中了约60%的民用机械工业和52%的国防工业,这些城市的水库紧急泄水能力又小,被破坏后会酿成巨大灾害,只能向内地搬迁部分工业以对冲风险,这便是著名的三线建设。
所以我在《四座城市的宿命》里,开篇第一句话写我家乡:
1965年,湖南省邵阳市迎来了改变命运的一年。
而在《万里江山图》写过的陕西、四川、湖北等等各省,也不断地提到三线建设。
几篇文章的历史脉络在这里发生了连接。
从1964到1979共15年时间,东北向外共迁移企事业单位200多个,援建项目300多个,输送人才100多万。

作为全国的带头大哥,辽宁省在这15年里,共向外迁出100多个军工企业、3000多台生产设备、十几万职工和几十万家属。
另调出6千万吨生铁、8千万吨钢材、5千万吨水泥等物资,还包括占全省产量90%以上的冶金和矿山设备、起重设备、发电设备、金属切削机床、变压器、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等。
沈阳轮船厂、油漆厂、油脂化学厂、低压开关厂、滑翔机制造厂,大连化工厂、机车车辆厂、锦西化机厂等等都转移到昆明、都匀、兰州等地,鞍钢、本钢、大钢、抚顺铝厂等包建了攀枝花钢铁基地、贵州水城钢铁厂,援建了武钢、包钢、酒钢等。
东北三省和上海市,是当时三线外迁的重点,其实我们邵阳部分工厂就是上海迁来的,而华中、西南、西北地区则收到了大量工业资助,深深决定了今天我们陕西、四川、湖北、湖南等省的工业格局。
许多省份为什么到今天只能发展某种产业,不能涉及其它产业,很多事情推根溯源,跟当年三线建设时接收的工厂类型有较大关系。
不过就算迁走了这么多企业,辽宁和上海依旧是全国工业最强,这套国企玩法直到1980年代,才终于玩不下去了。
一是中国没有生存危机,跟美苏都和解了,那大量军工企业就得停产,养不活了,大家拎着扳手下岗吧;二是我们从苏联学来的东西,这么多年下来,整体太落后,没有市场竞争力,得重新找个高手开始学,就对欧美日韩打开国门自由竞争;三是这套模式成本越积越高,要养的人和福利越来越多,属实带不动了。
最后整个国家的工业体系打碎重来,东北以及三线国企大下岗,珠三角和长三角崛起,我这种湖南青年毕业后找不着工作,千里迢迢提个桶跑去广东做廉价劳动力,每天在四十多度的车间工作14个小时,重新将工业又推了起来。
东北三省能倒闭的基本倒闭,只有关乎国家生死的重点企业被政策性保护下来,东北人跟我湖南人一样找不着工作,就流散到全国各地,因为在冷地方呆太久,又主要流向了南方沿海,东北的工资就涨不上去,房价也上不去,人口大量流失,这就是2000年到现在的东北衰败期。
辽宁的工业史,就是这样从张作霖的一战红利、日本的殖民、中苏蜜月合作、大三线迁移、改开后衰败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伍 档位
东北在2000年之后由工业引发的崩塌,是全方位的,辽宁省2022年各市GDP里,只有大连和沈阳放在全国能打一打,其它从朝阳到阜新,连千亿GDP都没过,当然东北三省全是难兄难弟,2022年辽宁14座城市,没过千亿的有8座;吉林11座城市,没过千亿的有9座;黑龙江13座城市,没过千亿的有9座。

全东北现在只有四座大城市,依次为大连、沈阳、长春、哈尔滨,其中最高的大连也只有8430亿GDP,连江苏常州都打不过,只能跟徐州打个平手。
整个辽宁2.89万亿的GDP,也刚好只是一个广州的体量(广州2022年2.88亿GDP)。
钱在哪里,人就在哪里,东北人口的流失,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在盘锦逗留时,一位辽宁人谈起他母校辽宁工程技术大学,说这是所1949年创立的全国重点大学,原隶属于原煤炭工业部。
大学设在阜新,为培养煤炭人才服务,曾合并过抚顺煤矿学院、辽宁煤矿师范学院、鸡西矿业学院,是东北唯一一所煤炭高等院校,1993年就有了博士学位授权资格,被大家叫作煤炭行业的黄埔军校,毕业生十分抢手。
曾经报考这所学校的分数要求很高,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