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毕飞宇小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这是一个很好的IP，具有无限延展性。电视剧版去年播了，电影版28日上映。
电影和电视剧我都看了。电视剧得细腻、浪漫的一面，电影得情色、残酷的一面。康洪雷的镜头里，盲人的世界是净化过的，生活照例残酷，但人心普遍美好，坏事都是明眼人干的。娄烨镜头里，几乎没有全景和中景，全是晃动的大脸，盲人的世界没有光影，却焚心以火，惊心动魄。
概括中心思想是危险的，但写评论的人无法回避这项工作。简单说，电视剧《推拿》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只有人类的尊严。这是借濮存昕扮演的沙复明之口说出来的。电影《推拿》最想说的一句话应该是：盲人也有七情六欲，甚至比明眼人更炽烈、执拗。没有剧中人说这句话，但全片都涌动着情感的激流，燃烧着荷尔蒙的火焰。
电视剧不是猎奇视角，是平视盲人。康洪雷想了很多办法，建立明眼人通往盲人感知世界的桥梁。他用了大量舞蹈画面，用以揭示盲人内心的汹涌。他用了量更大的音乐，传递细腻的情感律动。这种通感表达很有效，使得这部剧神清气爽，信息汪洋。电影甚至连平视都不是，而是试图成为盲人一份子，与之耳鬓厮磨，共享纠结缠绵。除了梅婷扮演的都红，片中的盲人外形上没有美感，不管是郭晓冬和秦昊这类明星，还是普通群众演员，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盲人按摩院。他们活在逼仄的镜头和略显脏乱差的环境里，有人追逐无望的爱情，有人追随澎湃的情欲。如果一定要说这是一部情色片，我不反对，盲人版的。再说得极端一些：电视剧侧重写人性，电影侧重写兽性（无贬义）。
电视剧在盲人的外化体态上下了大功夫。盲人常备笑容，胳膊彼此触碰着前行，敲击脸部来表达爱情，相当轻盈和独到。也在盲人的社会化属性上做足了文章，他们张嘴就试探，扭脸就盘算，做事讲政治，一群人也分左中右。电影没有太多的篇幅来展现盲人感知世界的独特方式，他们做人不那么玲珑圆润，每个人都是一根筋，被爱情所伤的时候多，因爱情喜悦的时候少。
电视剧《推拿》塑造的是群像，人物予人印象，或有透彻之语，或有破格之行，王泉的精，孔佳玉的细，芒来的躲，马跃的萌，张一光的贫，沙老板的聪，极到位。明眼人里，高唯的专，张老板的油，秋霞的泼，也极清晰。一等一的小说到一等一的电视剧，中间万水千山，毕飞宇、陈枰和康洪雷都是好样的。电影《推拿》也是群戏，小马、王泉、小孔的戏较多，限于篇幅，电影给出的不是面面俱到的立体人物，而是人物的断面，这些断面当中不乏震撼篇章，像小马春心勃发之后的一系列言行，完全是每一个青少年都可能划出来的“奇怪”轨迹。
电视剧中，矿工张一光是金句王：“你用鼻子和耳朵盯了人孔佳玉，你以为我们都瞎呀？”和小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也有上洗头房买春的雅好。他用高信息量的点评交代背景，用富有想像力的笑料愉悦众生，用苦口婆心和耳光规劝蠢蠢欲动的少年。电影中的张一光擅长说快板，也有着深重的矿难阴影，也是对小马既劝谕，也“带坏”。用电影中的旁白说，盲人一般都躲着明眼人走，他们视明眼人为更高等的动物。而张一光就是盲人和高等动物之间的桥梁，在洗头房里，他在高等动物面前格外有面子。
电视剧中，高唯是明眼人，而且性格刚烈。敢跟老板叫板的人不少，敢跟老板娘较劲的真不多，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在她的揭发下，秋霞姐在家里撒泼打滚，到推拿中心坐堂大叫，让张老板内外交困。沙、张两位老板角力，再小的堂口，也有路线斗争。电影中高唯同样是难啃的骨头，把做饭的大姐治得嚎哭不止。
剧中马跃在一场车祸后恢复视力，意大利歌剧《今夜无人入睡》以志庆祝，很抒情。只是小马性意识萌动的写意画面没了：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腾不息。电影中的小马在挨了一通胖揍后也恢复了视力，画面进入长时间动荡和模糊的地带，由盲变亮的主观镜头接管了一切。电影中最完整的就是这孩子了，他是一切春心萌动少年的总代表。
剧中沙复明是精神高点，张一光是敞亮所在，王泉是自尊男人，来来是寡断男人，跃跃是怀春少年，孔佳玉是自卑要强的负累者，金嫣是爱情至上的艺术家。电影中的沙复明看不清内心世界，张一光是快板书演员，王泉是自尊男人，泰和是幸福男人，小马是怀春少年，小孔是感性和理性交战于心的人。剧中扮演王泉的张国强表现出色，片中扮演小马的黄轩表现上佳。
电视剧中还是有一条好人和坏人斗法的线，最后是坏人伏法，好人得志，有情人都成眷属。前头是内心的惊心动魄，后头是外化的连环冲突。前头更文艺，后头更大众。从散淡小说到影像故事，独特韵味一直都在。后头有跑题的瞬间，也有走神的片刻，但统而观之它是一部勇气和素心凝成的作品，在当下的电视剧中独树一帜。
电影里没有中心事件，是由一个又一个碎片组成的，这些碎片跟生存困境有关，跟情爱和欲望更有关。电视剧做的工作主要是把盲人的世界正常人化，电影做的工作主要是用晃动的镜头制造出异质感和不安全感，试图让明眼人感知盲人的独特体验。两个版本的不同，是因为篇幅不同造成的，也是因为导演气质不同造成的，康洪雷导演擅长用一双澄澈的眼睛看世界，总是向人们讲述相信、平等、坚守的故事，娄烨导演擅长捕捉世界的迷乱和惶恐，总是带观众进入幽暗深邃的心理空间。都是好作品，都是浩浩荡荡、泥沙俱下的主河道边上流动的小溪，都是给本体感受器尚未被麻辣烫烧坏的人预备的。
文/李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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