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幸福
"东子,买俩豆浆油条回来啊!"我站在窗口朝楼下喊。
那个熟悉的身影回头冲我摆摆手,转身走进晨雾中,从此消失在我生命里,整整两年。
我叫杨巧云,今年三十有六,是振华纺织厂的普通女工,丈夫王东海人称"东子",在机修车间当钳工。
女儿王小荷,今年刚上初中。我们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狭窄,但在东子手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那是2003年的春天,城里刚刚铺开了宽带网络,有钱人家买了"小灵通",但像我们这样的工人家庭,还用着老式的转盘电话,拨号时"嘀嗒嘀嗒"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那天早晨之后,东子像人间蒸发一样,再没回来。
我当时还在做早饭,锅里的稀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案板上的咸菜散发着酸香。
"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小荷穿着校服,背着印有奥运五环图案的书包,站在门口催促。
"估计是买早点的人多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
东子从来不会让家人等太久,就算单位临时有事,也会先打个电话回来。
等送完小荷上学,我才真正慌了神。单位打来电话问东子为什么没去上班,邻居们也没人见过他。
我报了警,贴了寻人启事,找了熟人托关系,甚至去医院和殡仪馆问过,可一点线索都没有。
厂里同事私下议论纷纷:"八成是跟人跑了。""现在外面世界多精彩啊,谁愿意一辈子困在这小地方?"
"巧云啊,我听说城西开了个新歌舞厅,那边有不少外地来的漂亮姑娘..."李阿姨欲言又止。
我只能装作听不见,垂着头快步走过,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东子能跑吗?结婚十二年,他从来没红过脸,连声音都没大过。
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先烧好热水,然后出去跑步。回来帮我做早饭,一起送小荷上学。
晚上下班回家,总会从厂门口的小摊上买几样新鲜菜,回来炒一两个小菜。
偶尔周末,会带我们坐公交车去郊外的小山爬山,在山顶的小亭子里吃自己带的茶叶蛋和烧饼。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
纺织厂经营不景气,机器时常停转,一个月下来工资都发不全。加上我要照顾小荷,只能请了长假。
白天在附近市场租了个小摊位卖些发卡、头绳之类的小百货,晚上赶回来给闺女做饭,辅导功课。
"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小荷有天晚上突然问我。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傻孩子,爸爸那么疼你,怎么会不要你?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等他处理完就会回来的。"
那晚,等小荷睡着后,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街灯发呆。
东子出事那天,我们还因为一件小事拌了嘴。他说想换个工作,去私营企业试试,那边工资高。
我不同意,觉得国企虽然不景气,但好歹稳定,还有住房和医疗保障。吵着吵着,我说了句:"你要是嫌这日子过得不如意,大可以一走了之!"
现在想来,这话说得多么不应该。东子会不会是真的因为这句话离开了?
困难时我和小荷对着哭,但日子还是要一天天过下去。
"你是杨巧云吗?"那天收摊时,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突然问我。
她穿着时髦的套装,手上拿着当时刚流行的翻盖手机,明显不是附近市场的常客。
"是啊,你是?"我警惕地看着她。

"这个给你。"她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匆匆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水味。
纸条上写着:"城东鸿业大厦,有你丈夫的消息。"
字迹工整,像是用钢笔写的,没有署名,也没有更多信息。
我心砰砰直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东子的影子。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把小荷送到邻居家,坐上去城东的公交车。
鸿业大厦是去年才建成的,一栋崭新的写字楼,十几层高,在咱们县城算是高建筑了。
大楼外墙贴着蓝色的玻璃,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门口停着几辆私家车,在2003年的县城,这还是稀罕物。
一位穿制服的保安拦住我:"找谁啊?"
我这才发现纸条上没写具体找谁,只好拿出东子的照片:"我找这个人,听说他在这儿。"
保安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国字脸,眉毛浓密。他皱眉看了看照片:"这人好像有点眼熟,但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我只好一层层找,敲开每间办公室的门,询问是否有人认识照片上的人。
一楼是银行和保险公司,工作人员态度客气但疏离,都表示没见过。
二楼是家装公司,设计师们正围着图纸讨论,听我说明来意后,都摇头表示不认识。
三楼是律师事务所,一位年轻女律师接待了我,认真看了照片后表示:"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但记不清了。"
四楼是会计师事务所,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人理我。
直到我敲开五楼一家广告公司的门,前台小姐看了照片,惊讶道:"这个人...去年冬天,我好像见过他,在大楼门口,他救了一个摔倒的老人!"
"真的?"我急切追问,手紧紧攥着照片,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嗯,当时下雪路滑,一位老人摔在楼前台阶上,是他冲过去扶起来的。"前台小姐回忆道,"老人好像摔得不轻,他就叫了出租车,送老人去医院了。"
我谢过前台小姐,急忙跑回一楼找了那个保安:"您还记得去年冬天有位老人在楼梯口摔倒的事吗?"
保安挠挠头:"哦,你说李老先生啊!记得记得,那天要不是那个小伙子,李老先生怕是要摔坏了。"
"您知道那位李老先生是谁吗?住在哪里?"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李老先生是咱们楼上退休的老会计,住在老城区文化巷,那个小伙子把李老送到医院后就没再见过。"保安顿了顿,"你是那小伙子家属?他咋了?"
"他失踪了,从去年到现在。"我哽咽着说。
保安叹了口气:"这年头,人心都散了,各顾各的,谁还管谁啊。"
"您能不能帮我问问李老先生的联系方式?"我央求道。
保安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记得李老先生每周二都会来这里找老同事下棋,你明天来,应该能见到他。"
我谢过保安,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脑子里全是东子可能遇到的情况。
也许他是被什么人骗走了?也许是遭遇了意外?也许...我不敢想更可怕的可能。
第二天,我特意穿了件干净的衬衫,提前去了鸿业大厦。在一楼大厅的休息区,我见到了李老先生。
他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正和几位老人下象棋。
我鼓起勇气上前,拿出东子的照片:"李爷爷,您好,我想问问您认不认识这个人?"

李老先生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照片,眼睛一亮:"认识!是他救了我。后来又来医院看我,还帮我拿药。好人啊!"
"他是我丈夫,从去年到现在,一直没回家。"我哽咽着说,"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李老先生放下象棋,神情变得严肃:"他救我那天,我摔得不轻,住了院。第二天他来看我,说自己记不清回家的路,好像也摔了一跤,脑子有点糊涂。"
"后来呢?"我紧张地问。
"我让他住在我家,想帮他恢复记忆,可一直没成功。他说自己姓王,却记不起全名,也记不住家在哪里。"李老先生叹息道,"后来我托在医院工作的儿子,把他安排在郊区一家疗养院调养。"
我眼前一亮:"是哪家疗养院?我能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李老先生慈祥地说,"明天我让我儿子开车送你去。"
那晚,我激动得几乎没睡。东子还活着!虽然失忆了,但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希望。
第二天一早,李老先生和他的儿子来接我。李老先生的儿子是医院的医生,开着一辆白色桑塔纳,在当时算是不错的小轿车了。
"阿姨,我爸跟我说了你丈夫的情况。"李医生边开车边说,"他当时被诊断为创伤性失忆,记忆可能需要熟悉的环境和事物来唤醒。"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郊区的一家疗养院。这是一座安静的二层小楼,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松树,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
走过长长的走廊,在靠窗的病房里,我看到了东子。
他瘦了很多,头发长了些,眼神有些茫然。他穿着疗养院发的蓝色条纹睡衣,正坐在窗边看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我们初识的那个夏天。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厂区阅览室的窗边看书。

"东子..."我哽咽着喊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你是?"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但那双曾经充满爱意的眼睛里,竟找不到一丝对我的记忆。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用力攥紧了,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医生在旁边小声解释:"他现在记忆还没恢复,不认识人很正常。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东子面前坐下:"我叫杨巧云,是你的妻子。我们有个女儿,叫小荷,今年上初中了。"
东子茫然地看着我,不置可否。
"你还记得我们家那张缝纫机吗?是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修了整整一周才修好。"我继续说,"你说,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好让我能在家做些零活,补贴家用。"
东子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
李医生示意我不要操之过急:"记忆恢复需要时间,你可以定期来看他,带些家里的东西,对唤醒记忆会有帮助。"
在回去的路上,李医生告诉我,东子这种情况,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回到熟悉的环境中。
"能不能让他回家住?"我问。
"需要评估病情。"李医生说,"等他情况稳定些,认识你了,就可以考虑。"
接下来的日子,我隔三差五就去疗养院看东子。每次都带着家里的照片,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小荷知道爸爸找到了,高兴得直跳。但当我告诉她爸爸失忆了,不记得我们时,她的眼睛立刻湿润了。
"爸爸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她抓着我的手问。
"会的,一定会的。"我坚定地说,虽然自己心里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我带小荷去见了东子。见到女儿,东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但很快又恢复了茫然。
小荷却没被吓倒,她拿出一本相册,指着照片对东子讲:"爸爸,你看,这是我六岁生日,你给我买了个大蛋糕,上面有八个草莓,因为那天草莓很贵,你特意多买了两个。"
"这是去年春游,我们去了香山,你背着我爬到山顶,累得直喘气,但还是笑着说'闺女,爸爸力气大着呢'。"
东子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但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记忆恢复。
一个月后,李医生评估东子的情况已经稳定,同意让他回家试试。
单位领导了解情况后,特批我长假照顾东子。我把小摊位暂时交给了一个失业在家的邻居打理,分她一半收入。
把东子接回家那天,小荷特意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还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东子最爱吃的桂花糕。
东子站在家门口,看着这个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地方,表情复杂。
"进来吧,这是我们的家。"我轻声说,心跳加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东子慢慢走进来,环顾四周,目光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前停留了片刻。
"爸爸,这是你的拖鞋。"小荷拿出一双深蓝色的布拖鞋,上面绣着一朵小荷花,是我去年给他做的,"妈妈亲手做的,你说穿着最舒服。"
东子换上拖鞋,莫名地说了句:"有点紧。"
我和小荷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着惊喜:他记得这双拖鞋穿着紧!
晚上,我做了一桌东子爱吃的家常菜:清蒸鲫鱼、小葱拌豆腐、炒青菜、还有他最爱的葱花饼。
东子看着这些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你尝尝,这是你最爱吃的。"我夹了块鱼放在他碗里。
东子慢慢吃着,突然说:"少放盐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老玩笑,不管咸淡如何,他总说"少放盐了",我就会故意多放一撮盐到他碗里。
那一刻,我的手颤抖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住没哭出来,怕吓到他,只是按照老习惯,从盐罐里捏了一小撮盐放到他碗里。
"对了,就是这样。"东子笑了,虽然这笑容还带着一丝迷茫,但我知道,我的东子正在慢慢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精心照顾东子,每天做他最爱吃的家常菜,放他喜欢的老歌,讲我们年轻时的故事。
小荷放学回来,会坐在爸爸身边读书,偶尔抬头偷看他。有一天,东子突然问:"丫头,你是不是喜欢吃糖醋里脊?"
小荷愣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爸,你想起来了?"
东子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就是突然这么一问。"
虽然还是没有完全记起来,但这种时不时冒出的记忆碎片,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巧云,别指望了,那男人肯定是不会回来了。"单位里有人这么对我说。
"我看你不如把这房子卖了,带闺女去大城市重新开始。"邻居大婶在楼道里遇到我时建议。
面对这些议论,我总是笑笑,不多解释。有些事,不是亲身经历,外人很难理解。
我坚信东子会好起来,就像我相信明天太阳一定会升起一样。
慢慢地,东子的记忆开始以碎片的形式回来。有时是一个场景,有时是一种味道,有时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
我们开始带他去熟悉的地方:他上班的机修车间、我们常去的小公园、城里的旧书摊、甚至是我们结婚时拍婚纱照的照相馆。

每到一个地方,东子都会停下来,仔细观察,有时会突然说出一两句关于这地方的记忆。
"这棵树,我好像在下面乘过凉。"
"这家店的包子很好吃,里面的肉多。"
"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旁边有个卖煎饼的老大爷。"
虽然都是些零散的记忆,但每一个都让我们欣喜若狂。
东子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他开始帮我做家务,虽然动作还不太熟练,但方法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会在早上五点半准时醒来,像过去一样先烧水,然后出门跑步。虽然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身体似乎记得这些习惯。
晚上,他会不自觉地坐在阳台上看书,那是他以前最喜欢的位置,能看到远处工厂的灯光。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东子的记忆完全恢复了。
那天是小荷的生日,我们在家里准备了一个小型庆祝会,只有我们三口人。东子亲手为小荷做了一个蛋糕,虽然造型不太完美,但小荷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吃完蛋糕,小荷拆开礼物—东子送给她的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是他以前最喜欢的一本书。
"爸爸当年就是看了这本书,才决定去当一名工人的。"东子微笑着说,然后突然愣住了。
我和小荷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断他的思绪。
"巧云,小荷,"东子慢慢开口,眼中充满了惊喜和泪水,"我全都想起来了!我们结婚那天下了大雨,你的婚纱都湿了。小荷出生那晚,医院停电了,我用手电筒照着接生。还有..."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往事,有些连我都快忘了。那一刻,我和小荷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我们的东子,真的回来了。
东子恢复记忆后,医生解释说,他当年救人时自己也摔倒了,头部着地,导致了短暂性失忆。加上当时情绪低落(因为我们吵架和他想换工作的事),心理因素加重了失忆症状。
东子回到机修车间,我也重返纺织厂。虽然厂里效益还是不太好,但我们都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送小荷上学,然后各自骑车去上班。东子还是那个东子,勤劳、善良、默默付出。
人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是平凡日子的继续。但每当想起那段寻找的日子,我就会格外珍惜眼前的一切。
邻居们都说我傻,寻找一个"不要"我们的男人。可我知道,东子不是那种人,他是被迫离开的,他的心,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有时候,幸福就像一口老井,汲取的人习以为常。只有当它干涸的那一刻,才懂得它的珍贵。
而我,有幸失而复得,懂得了平凡生活中爱的真谛。晚饭后,一家三口坐在阳台上乘凉,看着远处工厂的灯光,听着小区里孩子们的嬉闹声,这简单的幸福,胜过世间所有财富。
东子常说:"巧云,多亏了你没放弃我,不然我这辈子就真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了。"
我总是笑着说:"咱俩结婚那天,誓词里就说了'无论顺境逆境、富裕贫穷、健康疾病',都不离不弃。我可不想违背誓言。"
厂里的老刘头听说我们的故事后,感慨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困难就想分开。巧云你们这样的,是真感情,经得起时间和磨难的考验。"
如今,小荷已经考上了高中,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东子还是那个机修车间的钳工,我还是纺织厂的女工。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凡,但心中充满了感恩和知足。

每年的那个日子—东子消失又回来的日子—我们都会去那家疗养院看望李老先生,感谢他的帮助。如今的李老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但精神依然矍铄。
他常说:"这世上最可贵的,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温暖人心的东西—爱、信任、坚持和希望。"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家的故事想要传达的道理吧。无论生活多么平凡,只要有爱相伴,就是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