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家的承诺
"老五,你要去哪儿?"雨夜里,我追出门外,一把拽住弟弟湿透的袖子。
他甩开我的手,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我去找亲妈!我们不能再连累二叔一家了!"老五哽咽着说。
泥泞的小路上,雨点打在身上生疼。我死死拽住弟弟的衣角,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松手。
那是1984年的仲夏,二婶病重,家里揭不开锅,弟弟心灰意冷。豆大的雨点砸在我们身上,我拦住他,心里翻涌起十年前的记忆。
我叫周志明,那年十岁,弟弟周志远才八岁。1974年那个寒冷的冬天,父母在一次拖拉机运输事故中双双离世,留下我们兄弟俩无依无靠。
记得那天,大雪封山,村里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挤在我家堂屋,煤油灯的光在墙上投下摇晃的人影。父亲的二弟周建国和二婶李巧云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们。
"娃儿们,跟二叔二婶回家。"二叔蹲下身,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悲痛,却又极力保持平静。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却轻轻地擦去我们的泪水。
二叔家并不富裕,住在村东头的两间泥砖房里。他在县砖厂当工人,每天天不亮就骑着那辆吱嘎作响的老凤凰自行车出门,二婶在生产队记工分。
家里还有个比我们小三岁的表妹小荷。一家五口挤在两间屋子里,睡觉时只能头尾相接。冬天,土炕上只有一床破旧的棉被,我们三个孩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志明,靠里睡,别着凉了。"二婶总是把最暖和的地方留给我们。房檐下挂着的腌咸菜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墙角的储米缸常常见底,但二叔总说:"一家人整整齐齐,苦点也是甜的。"

记得那年分家,村子里的喇叭响了一上午,宣传"计划生育好"的歌曲。大伯一家人坐在我家的八仙桌旁,烟雾缭绕中讨论着分家的事。
大伯抽着烟,眉头紧锁:"建国啊,你还年轻,又多了两张嘴,日子怎么过啊?不如把他们送到县里的福利院吧。"
二叔"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木凳倒在地上:"我兄弟临走前把孩子托付给我,就是托付了一辈子的事!什么福利院?我周建国就是啃树皮,也要把侄子们拉扯大!"
分家那天,我和老五躲在后院的柴垛后面偷听。二叔拒绝了更多的分家财产,只要了那间破旧的堂屋和父母留下的两亩薄田。
"你这是自讨苦吃!"大伯甩袖而去。
"自讨苦吃就自讨苦吃,我心里有数。"二叔嘴上硬气,转身时,眼圈却是红的。
二叔的日子确实不好过。那几年,粮票布票都紧张,他除了在砖厂做工,还到处找零活。夏天帮人打井,冬天去山上砍柴,膝盖上的老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二婶更是起早贪黑,生产队干完活回来,嗓子喊哑了,手上全是老茧,还要侍弄那两亩薄地,种些萝卜白菜补贴家用。
"二婶,我来帮你!"放学后,我总会帮二婶担水、喂猪。
"好孩子,你先去写作业,这些活二婶来做。"二婶总是这样说,她的脸上总有泥土和汗水混合的痕迹,却从不在我们面前露出疲态。
村里通了电,却也是村中央那根电线杆旁的广播喇叭罢了。夏夜,乡亲们常在那里乘凉,听广播里播《水浒传》连续剧。二叔忙完一天,就搬个小板凳带着我们去听。
二叔虽然忙,却从不缺我们的家长会。记得有一次,他从砖窑赶回来,衣服上还沾着泥土和汗渍,匆匆赶到学校。老师夸我们兄弟俩学习好,二叔笑得合不拢嘴。

回家路上,他买了几块钱一斤的水果糖,那在当时可是稀罕物。"好好学习,争取考大学。"二叔粗糙的手摸着我们的头,"我没文化,但我侄子不能没出息。"
家里最宽敞的桌子永远留给我和老五做作业。那是爷爷传下来的老柳木桌,一条腿短了些,桌面被烟熏得发黑。夏天,二叔从砖窑回来,总是捎回几块砖,垫在短腿下,让桌子不再摇晃。
冬天,炉子里烧着玉米秆和树枝,发出噼啪的声响。二婶会悄悄地给我们塞几个热乎乎的红薯,说:"吃了暖身子,学习才有劲头。"红薯皮都烤焦了,但里面甜得发腻,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味道。
79年高考恢复后的第四年,我考上了县高中,老五也在初中拔尖。全村人都来道贺,二叔破天荒地打了二两老白干,脸喝得通红,嘴里不住地夸我们争气。
就在这一年,二婶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心脏出了问题。买药的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淌走了,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二叔身上。
他瘦了一圈,总是捂着胸口咳嗽,但从不在我们面前露出愁容。每次我问起,他总笑着说:"没事,就是天凉着了风,两天就好。"
那年冬天,村里安装了第一台公用电话,在生产队部墙上。半夜,我起来背政治课本,发现二叔的被窝是空的。我以为他去上茅厕,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
第二天他回来时,脸色蜡黄,手上缠着纱布。我问他去哪了,他笑着说做了点小生意。二叔身上有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我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

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二叔经常深夜出门,第二天回来就买回课本、笔墨纸砚。有时还会带回二两猪肉,让二婶炖汤给我们补身体。每到这时,二婶总是偷偷抹泪,二叔就故作轻松地拍拍她的肩膀。
考高中那年冬天,我整夜整夜地复习,就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趴在报纸糊的墙上做题。腊月的寒风呼啸,从窗缝里钻进来。
"冻坏了吧?"二婶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碗姜汤,"别太拼命,身体要紧。"
我知道那是她从自己的药钱里省下来给我买的姜。喝一口,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热气腾腾,眼泪就下来了。
有一次,二叔深夜出门,我悄悄跟上了他。月光下,他瘦削的身影在田埂上走得跌跌撞撞。我一路跟到县医院,看到他钻进了采血室。
窗户上贴着告示:"本院长期收购血浆,符合条件者前来登记。"
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医院里二叔卷起袖子,露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医生摇摇头说:"周师傅,你这个月来的次数太多了,身体吃不消啊。"
"没事,就是缺点钱用。"二叔嘿嘿笑着,好像真的只是来做笔小买卖。
我躲在门外,眼泪止不住地流。回家路上,天已经蒙蒙亮了,二叔在供销社买了两本参考书,还有一盒钢笔。我这才明白,二叔卖血的钱都用在了我们身上。
那天晚上,老五提出要辍学打工。"哥,我不念了,家里供不起咱俩。"他收拾着书包,眼圈红红的。
"胡说!二叔二婶不容易,咱们更得争气!"我拉住他,声音颤抖。
"有什么用?二叔都卖血了!我们凭什么霸占别人的好意?二叔不是我们亲爹!"老五情绪激动,把书本摔在地上。

我抓住他的肩膀:"二叔比亲爹还亲!你忘了他们怎么对我们的吗?"
老五崩溃了,我们抱头痛哭。门外,是二叔和二婶的脚步声,他们听到了争吵,却没有进来。
第二天,老五找到二叔,说要去找远在南方的亲生母亲。二叔先是愣住,然后摸着老五的头说:"你妈临走前把你们托付给我,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念书,有出息。去找她,又能怎样?"
二叔的手抖得厉害,嘴唇发白。那晚,我看到二叔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背对着我们,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二叔,对不起。"老五站在他身后,声音哽咽。
二叔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说:"你是大人了,该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无论你去哪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那一晚,我听见老五在被窝里啜泣,一直到天亮。
转眼到了1984年,我在县重点高中读高三,老五在初中也学得不错。那年夏天,老槐树抽出新芽,村里的小河涨了水。二婶的病情加重,县医院的大夫建议去省城看看。
家里为了凑医药费,卖掉了唯一下蛋的老母鸡,还借了亲戚不少钱。老五悄悄地把自己积攒的零花钱——整整六块七毛,塞给了二叔。
"留着吧,你念书要用。"二叔红着眼睛推回去。
老五固执地塞回去:"二叔,我不找亲妈了,我哪儿也不去。"
二叔抱住老五,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二叔在我们面前流泪。
省城的医院人满为患,二叔带着二婶辗转三家医院,终于住进了一家三甲医院。医药费像流水般哗哗流走,二叔不得不借更多的钱。
家里只剩下我和老五相依为命。那天夜里,暴雨如注,老五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趁我睡熟了要偷偷溜走。

"老五,你要去哪儿?"我追出门外,雨水顺着脸颊流下。
"我去找亲妈!这样下去,二叔家会被我们拖垮的!"他哽咽着说。
"傻弟弟,回来!"我拉住他,"二叔为了我们卖血,你知道吗?"
"我知道,"老五哭了,"我早就知道。那天我跟着他去了医院。"
雨夜里,我们蹲在屋檐下,任凭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老五掏出口袋里的照片,那是父母生前唯一的一张合影,已经泛黄模糊。
"哥,我去找我亲妈,争取要点钱回来给二叔治病。"老五的眼神坚定。
"不行!"我一把抓住他,"爹妈走时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咱妈是被休回娘家的,她家人当初看不起咱爹,现在怎么会帮咱们?"
"可是二叔..."
"我们是二叔养大的!他用血肉之躯撑起了这个家。我们现在逃走,他情何以堪?"
我们相对无言,只听见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小路,哗啦啦地响。
"老五,你要记住,亲情不是血缘,是相互的牵挂和责任。"我把他拉回屋里,"我们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才能报答二叔的养育之恩。"
二婶的病情在省城得到了控制,一个月后回到了村里。虽然家里已经债台高筑,但看到二婶脸上有了血色,二叔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那年秋天,我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省重点大学,第二年,老五也金榜题名,上了师范学院。二叔穿着唯一的那件蓝布褂子,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带着我们去火车站,车把上挂着我们简单的行李。
路上他一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阳光。"你们爹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他说这话时,眼中噙着泪花。

"二叔,等我们工作了,一定让您和二婶过上好日子!"我握紧拳头保证。
"好孩子,二叔和二婶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不枉费这些年的辛苦。"他拍拍我的肩膀,手上的老茧粗糙得像砂纸。
大学四年,我省吃俭用,假期做家教贴补学费。毕业后,我留在省城一家设计院工作,老五在县中学教书。我们每月都寄钱回家,但二叔总是退回来,只留下一小部分。
"你们的钱要留着成家立业,二叔现在厂里涨工资了,二婶也好多了,我们不缺。"他在回信中写道,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坚定。
1994年,我和老五合力在县城给二叔二婶买了新房,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乔迁那天,全村人都来道贺,二叔请了两桌酒席,第一次穿上了我们给他买的西装,虽然他嚷嚷着不习惯,但眼里的喜悦藏不住。
"这房子真气派!"二叔抚摸着光滑的墙面,惊叹于自来水和煤气灶的便利,"比当年住的泥房子好太多了!"
搬家那天,我发现二叔从老房子带来一个木匣子,里面珍藏着我和老五从小到大的照片、奖状,甚至还有我们小时候的鞋子和衣物。
"这些都是宝贝啊!"二叔轻轻抚摸着,"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就是我和你二婶最大的幸福。"
那晚,我们坐在新房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山影和星空。我问二叔:"当年您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养我们?"
二叔点燃一支烟,缓缓道:"亲情不在血缘,在于心中的责任。你爹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答应过他,会把你们当亲儿子疼。人这辈子,说到的话,就得做到。"

烟雾缭绕中,二叔讲起了往事。原来,我父亲年轻时曾在一次矿难中救出了被埋的二叔,自己却落下了腰伤。
"你爹说过,兄弟之间不讲谢字。可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二叔的声音低沉,"老天爷虽然把你们爹妈带走了,但给了我养育你们的机会,也算是报答你爹的救命之恩。"
夜深了,二叔拍拍我的肩膀:"娃儿,记住,做人要懂得感恩和担当。这世上,亲情比血缘更重要。"
多年后的今天,我和老五都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每逢春节,我们全家必回县城,陪二叔二婶过年。二叔已经退休多年,头发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在小区里组织老年人打太极。
二婶的病早就痊愈了,每天忙着带小孙子,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每次看到我们回来,她总会炖上一锅香喷喷的排骨汤,说是给我们补身子。
那个曾经卖血供我们上学的二叔,那个在雨夜里无声流泪的二叔,如今终于过上了安稳幸福的晚年。而我和老五,也成了他和二婶最引以为豪的"儿子"。
有时候我想,血缘也许是天生的纽带,但真正的亲情,是日复一日的牵挂和守护,是风雨中的相互扶持,是生死间的承诺与责任。
二叔家的承诺,不仅是对我父亲的,更是对生活的态度,对责任的坚守。这份情,我和老五,会用一生去铭记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