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尊严
"余大娘,看你病成这样,家里人呢?"老谢咬住嘴唇,眼里噙着泪。
我站在医院病床前,心里一阵刺痛,那种疼像是钝刀子一点点割着心口。
我叫周丽华,今年六十八岁,是位退休老教师。
在市二中教了三十多年语文,从粉笔擦满黑板到多媒体进课堂,我见证了教育的变迁,也积攒下不少尊重和体面。
可这些年,那些尊重和体面却在退休后一点点消磨殆尽,就像冬日里的残阳,慢慢沉入地平线。
那天看望老同事余桂珍,心里的郁闷像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余桂珍是我教研组的老组长,当年是出了名的"铁面教导",学生们背后都叫她"余阎王",可如今患了老年痴呆,整日卧病在床,眼神空洞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儿媳刘芳只是冷淡地打开门,连杯热水都不肯倒,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她也认不出您是谁了,您看看就走吧,"刘芳站在病房门口,像个守门人,"医生说她这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不会好了。"
我看着病床上枯瘦如柴的余桂珍,想起她当年在教研室引经据典、妙语连珠的样子,鼻子一酸。
"老余,是我,周丽华啊,"我握住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还记得咱们一起备课到半夜,第二天顶着熊猫眼上课的日子吗?"
余桂珍眼神一亮,似乎有了些微的认知,嘴唇颤动着,但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含混不清的呜咽。
刘芳在一旁不耐烦地看表,"您看完了吧?我还要去买菜呢。"
辞别时,病房外走廊上碰见老谢,他是物理组的,跟余桂珍同一批进的学校。
老谢低声对我说:"老余儿子两口子嫌她麻烦,当初可是老余变卖首饰给儿子付的首付啊,这年头,人心凉薄啊。"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思绪翻涌如潮。
车窗外,夕阳把整个城市染成金黄色,高楼大厦在暮色中矗立,斑马线上行人匆匆,公园里老人们悠闲地散步。
我想起自己在儿子家的日子,那种不被尊重的感觉就像穿了双不合脚的鞋,走一步疼一下。
搬去儿子家同住是在老伴三年前因肺癌去世后的事。
那时,我每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老伴留下的痕迹——书架上的围棋谱,阳台上他种的兰花,墙上我们年轻时的合影,孤独像影子一样日日夜夜跟着我。
儿子杨国强和儿媳小丽见状,劝我:"妈,您一个老太太住什么危险,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搬到我们家来吧,小孙子也想您呢。"
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
那套四十平米的老房子虽小,却是我和老伴省吃俭用,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住了大半辈子,每个角落都有回忆。
可儿子一家三口轮番做工作,孙子杨淼还抱着我的腿撒娇:"奶奶,我想吃您做的红烧排骨。"
架不住软磨硬泡,我答应了搬过去"试试看",把老房子锁了起来。
可这一住,我越发觉得自己成了多余人,像是盘子里放错了的筷子,怎么摆都不对劲。
家里的事我插不上手,小丽嫌我煮饭不合她口味,"妈,您那手艺太老派了,现在讲究的是低盐低油,健康饮食。"
孙子的作业我想辅导,却被告知"您那套教法太老土,现在的题型都变了,会把孩子教乱的。"
连看电视,都要看他们喜欢的综艺节目,那些花花绿绿、吵吵嚷嚷的场面,看得我眼花缭乱,头疼不已。

我偶尔想看看新闻联播,小丽就皱眉头:"妈,您看那个干嘛,都是些官话套话,有什么意思?"
吃饭时,我习惯细嚼慢咽,小丽就在一旁催:"妈,快点吃,菜都凉了。"
有时我想跟儿子说说话,他却总是忙,"妈,单位的事多,改天聊,改天聊。"
那个"改天",好像永远不会到来。
我的养老金每月给他们五千,算是"伙食费和水电费",还时常添置家电和生活用品,前年出了一万多给他们换了台对开门大冰箱,去年又添了六千多买了台滚筒洗衣机。
可这一切,却换不来一句温言。
最叫我心寒的是上个月我感冒卧床,小丽竟然抱怨:"妈,您病了我得请假,公司扣我工资您知道吗?现在这公司一天假就扣三百,您这一病,我这月的奖金又泡汤了。"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为何老余会被送进医院而不是在家休养,也许在子女眼中,我们这些老人,不过是一个个负担罢了。
那时,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像是咽下了一口苦药,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周老师?真的是您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一看,是代祥,我十年前带过的学生,如今在建设银行工作,西装革履,精神焕发。
"哎呀,代祥啊,好久不见了,"我强打精神笑了笑,"这是下班回家?"
"是啊,周老师,您怎么在这路上?我送您回家吧,外面天都黑了。"
我本想推辞,但代祥已经拉开了车门,执意要送我。
车上,我们聊起当年的事,他提起我教《雷雨》时,把周朴园和鲁侍萍的对白演得惟妙惟肖,全班都听得入了迷。
"周老师,我现在办公室的花草,浇水的方法还是您教的呢,"代祥不停地叫我"周老师",那种发自内心的尊重让我眼眶湿润,"记得高三那年,您大冬天的感冒了,还坚持来给我们上课,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就写在黑板上,一堂课写了整整三块黑板。"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这份师生情谊,竟比亲情还要长久。
车子停在儿子家楼下,代祥执意要送我上楼,还留了电话,"周老师,有什么事您就打电话,我一定随叫随到。"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站在楼道里,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进家门时,小丽正在客厅看电视剧,头也不回地问:"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
语气里全是审问的意味,仿佛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没答话,只是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钩上。
看着这套我出钱装修的宽敞房子,墙上挂着儿子一家三口的照片,唯独没有我的位置,我心里忽然有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去银行取了些钱,又去了趟老房子,擦去多年的灰尘,心中的想法越发坚定。
晚饭时,我洗了手,坐在饭桌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准备搬出去住。"我平静地说。
筷子落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击碎了这个家表面的平静。
"妈,您这是怎么了?"儿子放下碗,神情慌张,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想住回自己的房子。"我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那套四十平米的老房子虽小,但是我的。"
"是谁说了什么吗?"小丽插嘴,眼神闪烁,"您要是在这住得不舒服,咱们可以商量嘛。"
"看了老余,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深吸一口气,"人老了,身体可以弯,但脊梁不能弯,尊严不能丢。"

国强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说:"妈,您老了需要照顾,那老房子上下五楼多不方便啊。"
"社区有老年公寓,我打听过了,环境挺好的,有专门的医护人员,我这把年纪住那里正合适。"
"妈,您这不是跟我们赌气吗?"国强语气软了下来,"是不是小丽说了什么?我批评她。"
小丽立刻摆出委屈的样子:"妈,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直说嘛,我改还不行吗?"
我看着他们,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这些年,我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什么?每次生病,他们不是关心我的病情,而是抱怨耽误了他们的工作;每次我想说说话,他们都是敷衍了事;我的习惯、我的喜好,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
"我已经决定了,"我放下筷子,声音平静而坚定,"养老金我以后自己用,你们的家我也不再打扰。说起来,当初你们劝我搬来,不也是为了我那五千块钱养老金吗?"
这句话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得可怕。
国强张了张嘴,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丽低着头摆弄碗里的饭粒,不敢看我。
孙子杨淼一脸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奶奶,您要走了吗?"杨淼忽然问,"您走了,谁给我讲三国的故事啊?"
"奶奶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你可以常来看我,"我摸摸孙子的头,"奶奶给你买了《三国演义》连环画,你拿回去慢慢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了许多往事。
想起了年轻时与老伴挤在单位宿舍,下班后一起去菜市场买半斤猪肉,回来炒一盘青椒肉丝,就着咸菜就是一顿香喷喷的晚餐。
想起了八十年代初为了给儿子凑学费,我和老伴省吃俭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冬天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去上课,学生们还笑称我是"补丁老师"。

想起了九十年代末为了给儿子攒结婚钱,我利用课余时间办补习班,嗓子喊哑了,一个月只休息两天,硬是攒下了两万块钱。
想起了儿子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处处碰壁,我东奔西走托关系,最后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特级教师"奖状都拿出来,才给儿子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一切付出,在当时看来理所当然,可如今想来,却让我心酸不已。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收拾行李。
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积攒下的书籍、笔记、教案,还有学生们送的纪念品,这些才是我一生的财富。
国强看我认真收拾,才知道我是动了真格的,急忙说:"妈,您再考虑考虑,搬出去多不方便啊。"
"我都想好了,"我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东西,"老年公寓里有老伴几个同事,还能说说话,挺好的。"
"那...那您的养老金..."国强吞吞吐吐地问。
"我自己用,"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这些年给你们的钱,够你们享福的了。"
国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说了句:"您是我妈,我不能不管您。"
"我又没说断绝关系,"我苦笑道,"只是各过各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搬家那天,代祥和几个老学生听说了消息,特意来帮忙。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搬运我的旧书柜和摇椅,把书籍一本本整齐地摆放在新家的书架上,我忽然觉得轻松无比,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小区老年公寓虽然简陋,只有六十平米,家具也是简单的单人床、书桌和沙发,但却是我能做主的地方,没有人指手画脚,没有人对我冷眼相看。

邻居是七十多岁的李大爷,退休前是市里的木工,手艺好得很,帮我修好了老旧的书桌,还做了个小书架。
"周老师,您这是想开了,"李大爷笑呵呵地说,"我儿子也劝我去他家住,我就是不去,老了老了,还是自在些好。"
我把养老金的一部分捐给了社区医院的老年病房,专门用于像余桂珍这样的老人。
每周二、周四,我还去医院做义工,给老人们读报纸、聊天解闷。
护工李婶告诉我,自从我去探望余桂珍的事被传开后,老余的儿子最近来得勤了,不但带了营养品,还自掏腰包找了专门的护工照顾老人。
"可能是怕人说闲话吧,"李婶意味深长地说,"这年头,人都怕脸上挂不住。"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我开始给社区的孩子们免费补课,那种站在讲台上的感觉,让我重新找回了作为老师的尊严和价值。
孩子们叫我"周奶奶",眼神里满是尊敬和亲近,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站在讲台上,面对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庞的日子。
一个月后,国强一家来看我。
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在教邻居家的小姑娘背《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门一开,杨淼就扑了过来,"奶奶,我好想您啊!"
国强和小丽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不安,手里提着水果和补品。
"进来吧,坐,"我招呼他们,"刚好小丹背完诗了,我泡茶给你们喝。"
小丽局促地递上保温饭盒,是我爱吃的红烧排骨,"妈,这是我做的,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国强环顾我的小屋,目光在墙上我和学生们的合影上停留,还有那些整齐摆放的书籍和学生们送的小礼物。

"妈,您...过得好吗?"国强犹豫了一下,问道。
"很好,"我微笑着,给他们倒了茶,"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的规矩,有我的尊严。"
"妈,我们..."国强欲言又止。
"没事,都过去了,"我打断他,"人这一辈子,活着,不就是为了寻个心安吗?"
他们走后,我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看着夕阳西下,院子里老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聊天,孩子们在草坪上追逐嬉戏。
窗外,有人在放着收音机,是一首老歌:"风雨同舟,玩笑中笑看风云,愿你所有梦想达成,我的爱永不变..."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我脸上,暖暖的。
年纪大了,才明白,人这一生,最宝贵的不是金钱,不是房子,而是尊严。
那些年,我在儿子家的日子,虽然物质上无忧,但心灵上却像笼中鸟,被囚禁着,无法展翅高飞。
如今,我住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却找回了做人的尊严,找回了自己的价值。
老伴生前常说:"丽华啊,人活着,得挺直腰杆,别人尊重你,是因为你先尊重了自己。"
现在想来,这话真是至理名言。
第二个月,国强又来看我,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带了些我喜欢的点心,还有一盆兰花。
"妈,这是爸生前最喜欢的那种兰花,我让人从花市找来的,"国强放下花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丽说,家里缺了您,饭也不香了。"
我给他倒了茶,笑而不语。
"妈,您...您能不能偶尔回家住几天?"国强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小淼总念叨您。"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平静地说,"不过我可以每周去看看小淼,给他补补课。"

国强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好,我来接您。"
临走时,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我催促道,"都多大的人了。"
"妈,对不起,"国强声音哽咽,"这些年,是我们不懂事,没照顾好您的感受。"
"知道错就好,"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爸常说,人活一世,跌跌撞撞都是成长,重要的是明白了就改。"
国强点点头,转身走了,背影比来时挺拔了许多。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当年送他上大学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样,背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看我,眼里满是不舍。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曾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我,也从当年的中年妇女变成了如今的老人。
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那就是做人的尊严和自尊。
这世间,人老了,身体会弯,但脊梁不能弯。
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别人眼中连尊严都保不住。
余桂珍的遭遇让我看清了这一点,而我的选择,或许也会给其他老人一些启示。
老了,不是等死,而是尊严地活着。
这大概就是我想要告诉大家的,那个被称为"回归尊严"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