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教育和泛滥的感恩教育一样，它们都是变态和反人类的。作者:林广嫣
01相识于知乎的宋先生辞职了。他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两年间我与他的每一次短聊，均有一种腹中文墨过于贫瘠的惭愧。宋先生爱舞枪弄棒，爱摩托，也爱酒。上一次他分享生活时候，是在开春。“我辞职了。”他发来了这四个字，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他把一束桃花插在那把刀的粉色刀鞘上，有一种对比鲜明的冲突感，既是铁汉，也有柔情。他站在自己工作的办公楼楼顶，为心爱之物梳妆打扮，远处的天空湛蓝无云，就像他的内心一样干净而又充满生机。宋先生是一个知名大厂里的绘图员，待遇优厚，收入稳定。在就业和经济如此不堪的现在，从舒适圈里逃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宋先生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只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向往自由的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打算改装成bobber风格后踏上摩旅之路。
他说走就走的底气，来源于夯实的存款和机械制图专业方面无人能及的核心竞争力，再找一份类似的工作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最主要的是他还年轻，年轻到远不需要为狗厌人嫌的35岁危机劳神焦虑。基于他的科普，我才知道什么叫巡航，什么又是仿赛。礼貌送上祝福，愿他所见佳景皆有意。02我对山地自行车的执念，始于初中。曾在街上看到过很多同龄孩子骑着样子很酷炫的山地自行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类自行车的学名，一直以为它们叫“赛车”。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新的同学，因距家里有些路程，我一度幻想过父母会因为我终于要骑车上学这件事儿而为我买辆新自行车。这种幻想在小学的回忆面前，确实只能是幻想。03小学四年级的炎夏，学校组织看电影。灌满热绿豆汤的塑料瓶和五毛钱，是母亲给我的全部吃食和零用。在大包小包背着零食饮料的同学们眼中，我是那么格格不入。站队集合之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偷偷跑到操场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拧开了那个旧塑料瓶，却闻到了一股馊味儿。我终究是没有喝下那瓶因为温度过高而发馊的绿豆汤，把它扔进垃圾桶后，手里攥着那五毛钱，我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校门口的小商店门口人头攒动，不同年级的小学生们就像不要钱一样抢购着吃喝，“用5毛钱能买什么”在我的小脑瓜里盘旋了很久。我买了一个真知棒，菠萝味儿的。庄严地向商店老板递出那张已经被手汗浸湿的五毛钱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棒棒糖，紧紧攥在手里，回到班级排队的空地。集合的时候，我咬开棒棒糖的包装纸，放在口中贪婪地品尝着，甚至咂出了声。站在队伍最前的高富帅班长王凯龙看到后，说了一句让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话，引来一阵哄笑。“看看林广嫣那副样子，就跟八辈子没吃过棒棒糖一样。”
五年级的班级元旦联欢会上，我的零食是从家里带的一个苹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蜷缩在座位上，双眼看着地面发呆。同学们的欢笑与我无关，我和他们之间，有道看不见的分界线，线两边是黑白和彩色，我的画面是黑白的，他们的画面是彩色的。一个叫马佳的女同学推过来一大袋梅肉，“喏，送你了，太难吃了。”“那……你吃不吃苹果……”我涨红了脸。“我才不要吃。”“谢谢你。”她是被父母当公主一样对待的吧！我想。接着她在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又拿出一袋十几个苹果的价值才抵得上的薯片，优雅地准备拆开。那一袋在她口中又酸又难吃的梅肉，在我看来是那样美味香甜，我几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袋梅肉，一点儿都没剩。因为和同学们不一样，我成为了以高富帅王凯龙为首的班级霸凌集团欺凌的对象。有天下午放学，身上带着鞋印的我准备回家，半路上，我看到垃圾桶下有一张皱巴巴的两元绿色纸币，身上的疼痛瞬间消失了。我在小区商店里一下花光了这捡来的两块钱，买了无花果、虾条等从来没吃过的零食，躲在一个楼道里尽兴吃完后才回了家。家里并非穷得揭不开锅，随着年龄增长，我才知道，这是我生于50年代的父母的一番苦心，也是他们奉若至宝的苦难教育——通过没有苦难制造苦难，打压孩子的需求，折磨孩子的精神，践踏孩子的尊严，让孩子经历残酷的挫折洗礼，从而懂得节约，最终涅槃，成为一个对社会、对父母有用的人。苦难教育和泛滥的感恩教育一样，它们都是变态和反人类的。04在这样的教育下，拥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上学只能是痴人说梦。羸弱瘦小的我骑着母亲淘汰下来的女士老二八，往返在上下学的路上。人是群居动物，很难接受他人的不同。身边都是好看的坤车和酷炫的“赛车”，骑着女士老二八的我就像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在校门口值周生的哄笑声中，我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落荒而逃。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把那车推到学校里去，每日把那破车远远放在距离学校一条街以外的路边，步行去学校。初中三年我再次成为班级里渣滓们霸凌的对象，这辆破车的功劳占了一大半。05苦难教育其实对孩子的正向引导非常有限，以现在孩子的承受能力，它能够制造出无数青春期自杀的悲剧，所幸的是，我在这样的教育下活了下来。每当母亲偶尔买来烧鸡等平时家中不多见的奢侈品，我就会显得亢奋，吃相很差不说，还因未礼让父母被严厉训斥。“真是个下才玩意。”母亲说。（下才：方言，意为土鳖、下三滥、乡巴佬，多用于形容某人对某样食物暴露出没吃过的贪婪样）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你多买些让孩子尽了兴，吃够了，尝多了，孩子还会那么玩命地往嘴里塞？连个廉价的烧鸡和凉皮都只能抠抠索索买上半只或一小份，哪个孩子也会吃相差，因为稀罕，因为没有满足。这些难忘的成长经历让我变得孤僻自闭，自卑到了极点，且充满匮乏感。2022年8月，我分期三期买了一辆迪卡侬山地自行车。我无疑是一个失败透顶的中年人，那年我34岁，月薪三千，竟拿不出区区2500元。高一的作文课上，语文老师龙岩珍提问“什么是蒙太奇”，只有我举起了手，那个非常精彩，自那之后，我的作文次次在作文课上传阅；大专生活结束时，心理课的张老师说，你有一双冰冷的眼，一颗火热的心；入职某教培机构后的一次晨会上，毕业于985的王姓老板说，林广嫣比你们都可贵的，是她的才情和批判精神……可这些毫无意义，它们不能填饱我的肚子，也不能让我挺胸抬头。自己能挣钱糊口后，我在25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了肯德基的味道，34岁时拥有了人生第一辆山地自行车。车子到货之前，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做了能做的功课，才知道这种自行车，原来不叫赛车。对于我这种底层失败者而言，花呗远比信用卡好用，因为信用卡不能买一碗面，买几个饼，但花呗可以，它给了我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花呗的广告里，有一个镜头展示了一位父亲用花呗给女儿过生日。它能帮我圆梦，圆一些别人眼里压根不算梦的梦。06迪卡侬网店网购的山地车到货的那天，我叫了一辆货拉拉，心疼许久。线上买车，线下装车和调试，这些经验，也是那些迪卡侬的“侬民”告诉我的。在迪卡侬店里，我看着年轻的店员小哥拆开包装，帮我组装调试。不远处的试骑区域，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在试骑一辆山地自行车，她身边的爸爸满眼宠溺。“喜欢吗？喜欢爸爸就给你买。”微微发福的女孩爸爸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头。看到这一刻的我突然很想哭。
车子等待拆封安装
07我至今没有坐过火车，没坐过地铁，也没有坐过飞机，不知道什么是西冷牛排，更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这辆山地自行车我没骑过几次，几乎跟刚买的时候一样。那个年纪该满足的没有满足，即便现在十倍、百倍补上，也索然无味了。骑行圈我是不混的，因为以这样价位的丐车而言，我连入圈的资格都没有。器材党们随随便便一个刹车，就抵得上我一年的工资。宋先生已在旅途，我也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08准备好骑行包，擦掉车子上面的浮尘，我想来一场夜奔。林冲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一路向南，就能到达永宁县。没有弯弯绕，也不需要导航，只需要往南。我特意选择深夜，就是想避开各式各样的人。我怕人，怕被人看到，因为没人的时候，我才能挺起胸。
渣土车和各种长长的半挂车是这条路上的常客，它们呼啸而过的时候，巨大的噪音和光污染几乎令人气息阻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路两边一望无际的树林在月光的照射下诡异狰狞，只剩一望无际的黑。
上次骑车去永宁县，还是2010年。当时刚毕业的我找到了一份在永宁县阿语学院做计算机老师的工作，面试那天，父亲提出陪我一起，要给我把把关。在出行方式上，他有强制要求：必须骑车，此举是为了恪守节俭、能吃苦的家风，好省下4元钱的公交车费。早上5点多从金凤区的父母家出发，我骑着母亲的旧车子，父亲骑着他的老凤凰，一路向南。之所以难忘，是因为那天刮大风，非常冷，到达目的地时又累又饿。面试后中午有两小时的休息时间，我以为父亲起码会提出吃些拉面之类的热食暖暖身子，这样我就能连带着沾点儿光，但我还是想错了。父亲在永宁县的街头找了一家馒头店，买了几个冷馒头，连水都舍不得买，带着我推着车子去了一个无保安的老旧小区，父亲在一排平房处支起了他的破自行车，示意我就地休息。我实在吃不下那冷硬的馒头，口中干渴到连唾液都几乎难以分泌了。父亲蹲在地上艰难地啃着馒头，看得出他也吃不下去，两人在寒风里面面相觑，瑟瑟发抖。跟我一样年纪的同龄人或是年轻一代有没有这样的遭遇？想必是不可能有的。那天回家后，我发了高烧，吃药看病花了800多块，比起省下的公交车钱和午饭钱，我不知道父亲这样令人费解的节俭行为到底意义何在。
1988年的冬天，我在永宁县人民医院出生，嘹亮的啼哭预示着我苦难人生的开始。凌晨的永宁县大街上空无一人，每当我骑过那些路面监控的时候，我都会对着摄像头挥手。“嗨，你好吗？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终于有山地自行车了，我也跟你们一样了，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