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横,
山是眉峰聚。
碧玉般澄澈的湖面上,一叶小小的扁舟,身着白色韩服的美丽少女,伏在船上,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纸上是她的自画像,白衣,蓝裙,花朵发饰,秀丽安静的神态,少女附身将画像铺入水中,这美轮美奂的作品,在水波间荡漾,闪耀,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慢慢融入了水天一色…
这是电影《美人图》的结局,一个哀伤、孤独,却又天高云阔的结局。

《美人图》的主角是朝鲜天才画家申润福,1758出生于朝鲜,祖籍高灵,字笠父,号蕙园,与金弘道、金得臣并称朝鲜三大风俗画家。
然而关于这位天才画家,历史除了记载他的出生年月外,就再也没了任何信息,卒于何年不知,曾任何职不知,甚至连他到底是男是女也是个难解的谜。
而在这部电影里,它大胆地将润福的性别设定为女性,她与师父金弘道、爱人姜武、名妓雪花四个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构成了故事的主线。
导演全闺秀当时还属于韩国影坛新锐,颇有初出茅庐的胆识和犀利,整部影片无论是编剧、摄影,还是剧情的设置,情节的铺陈,都做得相当到位。

这部影片虽然位列十八禁,有着大量裸露出位的镜头,却保持了韩国影坛中情色片一贯的高水准,风格古典,华丽,唯美,堪称同类影片的上乘之作。
然而,不同于一般情色片的是,画作、抚琴、市井生活等大量画面的出现,给这部影片赋予了浓郁的朝鲜民族文化特色。而时代和人物的悲剧纵横交织,相互推进,更是揭示了一个永恒的话题:
在身不由己的命运漩涡中,那一场痛彻骨髓却终将抵达的救赎。

一、天才女孩的三重原罪。
- 1. 身为古代朝鲜的女性,本身就是个错误。
朝鲜半岛自古以来与中国交往非常密切,朝鲜文化受中国文化影响极大,他们和中国一样使用汉字,信奉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用所谓的“礼制”来压迫女性,要求女性遵守“妇德”,竭力把女性束缚在狭小的圈子里。而在同样尊崇儒家思想的朝鲜时代,也用“三从”和“七恶”来束缚女性,这种束缚和压榨,比起当时的中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同时代的中国,女性是有接受教育的机会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小小年纪,父亲就为她请了家庭教师。
但在同时期的古代朝鲜,即使是士族人家的女儿,也只能接受一些非正式的、片面的、与家庭事务息息相关的教育,而像润福这样的女孩,几乎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
也因此,申润福的父亲,在发现女儿偷偷学画时,怒吼道:“区区女子,也想画画。”这样一个充满灵性的女孩,因为生在错误的时代,她极高的天分、她对于绘画的诚挚热爱,统统成了她所背负的原罪。

- 2. 绝世才华成了逼死哥哥的原罪
当润福还叫润贞的时候,她借哥哥润福的名义画出的画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但这称赞和成就,却成了哥哥的催命符。
身上负载着重兴家族荣誉希望的哥哥,既没有绘画的天赋,也根本不喜欢画画,当他被逼当众做画时,被吓到失禁,宣纸上那滴失手溅落的墨点,象征着他的人生,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对于一心盼子成才的父亲来说,这个打击无疑是致命的,然而,当他暴怒寻找儿子算账时,被他平时的淫威吓得战战兢兢的儿子,已经把自己吊在屋梁上,拿生命做了永久的逃避和抗议。
这巨大而沉痛的代价,本质上源于父亲的急功近利和严厉苛刻,无论如何,也不该责怪只有8岁的小女孩,然而,父亲却把这一切归罪于她,痛骂道:“给家族抹黑的丫头,连自己哥哥的命也要。”

自我本位主义者者往往会把一切不良后果的原因推给别人,而自己似乎是全天下最无辜、最清白的人,正如润福的父亲,他不但不反省自己,反而在全部归罪女儿的同时,撕掉她的女服,逼她以哥哥的名义活下去。
“如果我不画画,哥哥就不会因我而死。”这莫须有的罪名,犹如一个巨大的魔影,逼迫润福缩在寄居的壳里,像蜗牛一样战战兢兢地生活着。

- 3.“老师总是要死在弟子手里的”
顶着哥哥名义活下去的润福,不但背负起了重振家族声望的任务,还承载了父亲更大的野心,既彻底击败她的老师、当时的国师金弘道,“将他踩在脚下”。
师父与弟子本就是种微妙的关系,在儒家文化里,“天地君亲师”代表“五伦”,是至高的存在,更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
何况,金弘道对于润福来说,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时,金弘道看到她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下的栩栩如生的金鱼,微笑着送她笔和画册。

这份珍贵的馈赠,对润福来说,无异于一把打开奇幻世界的金钥匙,懵懂的小女孩穿上梦幻的红舞鞋,得以在绘画的海洋中流连忘返。
因此,金弘道对于润福来说,既是启蒙者,又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但润福在他身边的使命,却是彻底打倒他,这混合着钦佩、敬爱、罪恶感和内疚感的感情,是润福身上另一个巨大的枷锁。

二、因为有你,我爱上了更好的世界。
背负着三重原罪的润福逐渐长大,她清瘦、白皙、秀美,又才华横溢,她与师父任意勾画潇洒的兰草,对着威严的君主娓娓而谈“礼义廉耻”,我们似乎看到,假以时日,她必将到达一个画师荣誉的巅峰。
然而,这是否是她自己想要的?
幼年起自我意识被严重压抑的孩子,即使长大后成就斐然,却往往摆脱不了内在那个不快乐的小孩,也正因此,润福的脸上,有恬淡,有从容,唯独没有笑容。

直到,她遇见了姜武。
姜武出身低微,以铸造铜镜为生,年轻、热情、活泼、奔放,主动,浑身散发着不羁的气息,而又懂得揣测女人的小心思,几乎是爱情电影男性主角的标配。
但这一点并不足以打动润福,更重要的是,他对润福无限制的包容和接纳,这对一直以来背负着罪孽生活的润福来说,无疑是非常宝贵的。

应该说,润福女性意识的觉醒,是从跟着姜武偷窥女性洗浴开始的,私以为,这是整部电影里最美的镜头。
温暖的阳光下,莺莺燕燕们陶醉于美好的水和天气,那些光彩动人的容颜,挂着水珠的美好胸部,以及两个调皮偷窥的小和尚,这充满俗世气息的一幕,尽被她收入画中,绘成了那幅著名的《端午小景》。

更重要的是,那些恣意张扬美丽的女性,如同一面镜子,让润福照见了自己,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女人是那么美,而我,本该也是这么美的,就如同那《思凡》中的陈妙常,“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是对被压抑的自身本性的感叹和怜惜。
因为这场偷窥事件,姜武发现,身边玉树临风的少年原来是位美人儿,小心翼翼的触碰,润福那羞涩却并不用力的一巴掌,暧昧的情愫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掌握了润福身世秘密的姜武,就这么慢慢走进了她的心里,在她狼狈不堪时,奋不顾身为她解困,欢呼着为她赢得摔跤比赛的冠军,送她青花瓷的毛笔,即代表对她绘画艺术的高度认可,也表明,他对润福女性身份的由衷欣赏。
这世间,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奇,唯独难得的是遇到完全的理解和接纳,所以爱情的迸发,似乎是必然的。
当润福穿过飞舞着萤火虫的花田飞奔去见爱人时,她先爱上的,其实是爱情本身,那种能让人真正认识自己、接纳自己、珍爱自己的世间最美好的情感。

爱情会给艺术家最好的灵感,也会给人对抗世界的勇气。
润福开始脱离老师教授的绘画宗旨,在她的笔下,绘画,不再是根据君王的好恶教化百姓的工具,而仅仅是为了美本身,为了呈现出人类欲望的真实和脆弱,也让她勇敢地对着一向敬仰的老师,说出了“我以为您会懂。”

在幽暗的仓房里,润福在爱人身体上绘出的兰草,寄托了对爱人的高度赞美,“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而当印上两人身体的兰花在缱绻相拥中最终消弭时,代表着她用自己的方式,从内心深处打破了礼法和秩序给她的禁锢。

三、终将抵达的救赎。
- 1. 爱情所给的救赎
作为恩师,金弘道对润福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由衷地怜爱着润福的才华,明知她是女子仍倾囊相授,甚至衷心盼望她能超越自己,达到绘画的更高境界,在她遇到羞辱和危险时,勇敢将她护于自己身后。
另一方面,他有对润福又有着超越弟子之情的男女情爱,因为润福的哀求,他虽然能够强忍着嫉妒救了姜武,却也在有可能永远失去润福时,对着情敌姜武射出了致命一箭。
“你以为那种爱情能走多远,说到底,人都是会变的。”既是威胁,也是害怕失去的苦苦哀求。

然而,真正的爱情,必定会给人强烈的幸福感、安全感、和归属感。姜武面对爱情,表现出了宝贵的忠诚和热诚。
不同于金弘道爱润福的才华多于爱她,姜武爱的,是润福本身,他不仅解开了润福身上的第一层原罪,让她接纳并热爱身为女性同时又极富才华的自己,更让她的第二重原罪得以释放,在内心原谅那个没有任何过错,却被冠以“弑兄”原罪的小女孩。
姜武带着润福去寺庙里照一面据说会照出人前生罪恶的明镜,当哥哥上吊而死的形象出现在镜中时,意味着润福有了努力打破原罪、彻底告别过去的觉悟。

姜武历经九死一生回来后,面对润福痛苦的自责“都是我的错”,他轻轻说道:“不是你的错。”
如同《心灵捕手》Sean不断告诉Will的那句话:“不是你的错”,对于那些被伤害、被损害的灵魂来说,没有什么比最简单的一句“不是你的错”,更能释放心中的不安和痛苦。

- 2.照着高尚的镜子,完成对彼此的救赎
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姜武嘶吼道“背叛她什么的我连一秒钟都没有想过”,对着匆匆赶来悲痛欲绝的润福,他露出了第一次见她时快乐的笑容,就此溘然长逝。
他的死,对润福来说,不仅是一场感情的风暴,更将她与金弘道间的对立,推上了新的高潮。
然而,姜武的死,更是一面高尚的镜子,让本性善良的润福和金弘道,终究选择了彼此的救赎。

润福是女人的身份大白于天下,金弘道背负着杀人的罪名,面对君主的雷霆之怒,润福将罪责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金弘道在她嘴里,不但对自己是女人的事毫无知觉,反而是为了阻止自己逃跑才会误杀姜武。
在润福拼尽全力维护金弘道时,她已经从第三重原罪中彻底解脱出来,宁可以自己为代价,也要维护老师的声誉和生命,这个善良的灵魂,在拯救老师的同时,也彻底砸碎了自己心灵的困境。

而金弘道为了润福,选择将自己的丑陋和嫉妒坦白于天下,自绘画面中猥琐的秃头大叔,即代表他对润福和姜武爱情的嫉妒,也反映了他罔顾礼法、侵犯自己弟子的事实,他更动情地向君主道出:“我不怕死,但是没能守候好那份美丽。”
不约而同将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的两人,终于得到了君主的宽恕,同样的,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结语:最后的自在
换回女装被放逐的润福,看似一无所有,其实拥有了全世界。
是女性又如何,才华终究是谁也夺不走的财富。
没有了画员身份又如何,免除了朝堂间的虚伪和繁文缛节,反而能够更加放肆地追求自己热爱却被权贵不齿的俗画。
失去了爱情又怎样,痛彻心扉的失去,反而往往更能使艺术灵感如醍醐灌顶般喷薄而出,也是打通一个伟大艺术家任督二脉的必经涅磐。

将自己的自画像放入水中,既是对逝去爱人的祭奠,也是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意味着,完成了自我救赎后,她终将到达更高的境界,任性采撷艺术和人性之美。
正如历史上的润福留下的两句诗:“盘薄胸中万化春,笔端能言物传神”。
风之画员,逐风而去,终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