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上有个很热的帖子,问题是“假设让诺兰去拍《速度与激情8》会怎样”,数超过了100,有人特别详细地分析了假想中诺兰版《速8》的情节,还有的特别简单“时长会变成4小时”、“诺兰去拍,速8绝对不会是3D的”、“男主老婆这次算是死定了”,看得出,中国影迷对诺兰影片“非3D、时长久、男主总爱死老婆”等特点了然在心。
还有三周,克里斯托弗·诺兰最新的作品《敦刻尔克》终于要在内地上映了,不管此前的《盗梦空间》、《星际穿越》算不算真·神作的讨论始终激烈,但他的作品确实是被观众解读最多的。也可以这么说,诺兰全部电影最大的共同点不是非3D、时长久、男主角死老婆,而是都需要观众去参与、去猜测、去讨论,才能让作品完成其最后的价值。每一部诺兰导演的影片,如果没有二刷甚至三刷,如果没有如同解题一样的过程,严格意义上,都不算看完了那部电影。
从他的处女作开始,便是如此。
《蚁蛉》(1997)【导演 编剧 摄影 剪辑】
这部时长不到三分钟的短片是诺兰的导演处女作,学生时代的他负责导演、编剧、摄影和剪辑。尽管这部黑白短片场景简单、没有台词,但《盗梦空间》的嵌套式结构,《记忆碎片》的层层悬念,从这里已经看到雏形,而短片中时钟嘀嗒嘀嗒的背景音,甚至让人觉得,这是《敦刻尔克》配乐的来源。
短片里,一个男人在狭小的房间中紧张地环顾周围的环境,他在寻找某个目标,企图用手中的物体将它砸中。他满屋追逐,终于在一块毯子下面发现了自己的猎物,在他掀起那块毯子之后,发现自己的目标原来是一个蚂蚁大小的真人,甚至是一个微缩版自己,那个猎物在做着和自己相同的动作。
男人终于即将控制自己的猎物,却不知道,身后出现了一个比他自己大上好多倍的自己,在用同样的冷笑表情,注视着他。
在诺兰日后的多部作品中,都有个人和过去的自己纠缠,个人和自己的记忆纠缠这样的情节,而《蚁蛉》中,他给出了更加直接的概念,男主角企图胜过微缩版自己,却不知道自身已经成为“巨人版”自己的猎物。如果你看完那些诺兰知名的作品再回头来看这部短片,就会发现,早在20年前,诺兰并没有经过长久的探索,就已经坚定了个人风格,正如他的自我评价“和前辈希区柯克拥有一样奇异的想象力”。
《追随》(1998)【导演 编剧 摄影 剪辑】
这是诺兰执导的第一部长片,长度只有70分钟,但从这部电影起,他就仿佛开始了和观众的约定“我的电影你到最后五分钟才能知道真相,然后只有重新看一遍,才能把我前面留下的细节都看明白,才能把每一个片段的顺序理清楚。”
用诺兰自己的原话,之所以用打散时间轴的方式剪辑,就是为了让每个场景在第一次出现时,观众对主角之间的关系更加不确定。这种方法看起来是把顺序拍摄的影片用剪刀剪碎,然后重新随意排列组合。
看似随意,但这并非没有规章的剪辑方法,实际上需要导演和编剧(都是诺兰自己)对每个片段的因果关系留出能够让观众得以连接的线索,考验的是创作者头脑中的逻辑性。从1998年的《追随》就能看出,诺兰是一个优秀的导演,更是一个有数学家思维的创作者。
难得的是,在特别起范儿的形式感下,诺兰个人在这部影片中,对孤独者内心的独白相当关注,即使在复杂的叙事结构下,他对世界、对人性的看法也无法被忽视。
主角比尔是个不入流的作家,是社会的边缘人,他渴望同类,在终日百无聊赖中,染上跟踪陌生人的喜好,然而正是在一场看似巧合的跟踪中,他跟踪的对象实际上暗中也在反向跟踪着他,于是比尔陷入一场事先构建好的圈套之中。如同《蚁蛉》里那个孤独的男人,他在拍打微缩版自己的同时,不知道有一个大型的自己,也在暗中操控局面。
《记忆碎片》(2000)【导演 编剧】
这部电影必须要看好几遍,因为大概只有10%以内的人能在一遍之后,理清全部线索,发现故事的顺序,讲清真相,把脑子里所有问号搞明白。有人甚至总结出这样一张图,给出看这部电影的正确顺序,如同解开一道难题的诀窍。
还有人说,其中黑白的部分是正叙,彩色的片段是倒叙,但诺兰这次不仅把主角记忆的片段排列组合,更是把正叙、倒叙、闪回几种手段排列组合,就算等到最后一分钟看清故事的真相,也必须重新再看一遍,做好记录,才能拼凑出完整的情节。
用美国金牌剧作家麦基的话“一个故事的核心不仅是你该讲什么,而且还包括怎么去讲。如果故事设计别致新颖,那么场景、人物和创意也必定需要同样耳目一新,我们构建故事形态是为了适应故事材质。”放到形式至上的诺兰这里,这句话同样受用,因为如此花哨的结构之下,诺兰依然在其中注入了自己对记忆的思考——关于记忆的可靠性,一个人可以为了逃避痛苦而重新构建自己的记忆,当记忆不再可靠,事实又能靠什么去评判。
如同主人公列纳的台词“记忆也未必可靠,记忆不准确,警察不是靠记忆追凶,警察搜集事实,然后得出结论。形状、颜色等细节,未必记得准,记忆只是一种演绎,不是记录,掌握事实,就不用靠记忆。”从这部电影开始,诺兰对记忆的执念出现在后来的《失眠症》中,《盗梦空间》中,甚至他的《蝙蝠侠》三部曲中。
《失眠症》(2002)【导演】
有人说这是最不“诺兰”的一部电影,也有人说这是他最平庸的一部。实际上,这部电影虽然比起他前两部作品,结构显得“规矩”了一些,也许是因为诺兰没有参与编剧的原因,但《失眠症》却依然在拍摄中用短闪回、花哨剪辑这样的标志符号打上他自己的标签。
况且,由于扎实推进的叙事,这部电影中的人物反而是在诺兰前几部中,被构建得最为扎实的一部。与原版相比,他重新设计了人物背景,让主人公更加贴近自己作品里那些被过去和记忆折磨的人,为其行为增加了更加深刻的动因,在欲望和道德的摇摆中,步步推进悬念。
也许《失眠症》看起来不那么像诺兰的电影,但这个翻拍版本,依然有不少诺兰的“私货”:
来到极昼之地失眠多日的老警察,在失手开枪打死搭档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一丝想要“灭口”掩盖自己不光彩历史的意图,也许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记忆的不可靠延续了《记忆碎片》的话题;而临死前他决定放弃自己的声誉,让女警察做出正义的选择,也像极了日后《蝙蝠侠:黑暗骑士》的结尾,蝙蝠侠以自己的声誉为代价,换来哥谭市人民对正义的绝对信任。而且从这部电影开始,诺兰影片中那种阴郁的冷色调就被奠定了。
《致命魔术》(2006)【导演 编剧】
从《致命魔术》开始,诺兰第一次在炫目和难解的结构中加入科学的支持,这部电影的结构如同《追随》的变体,交叉剪辑两个男主角的经历,安吉尔在用日记记录伯登的同时,波登也在用笔记记录着安吉尔,两个人的视角不停转换,并且在观众以为自己占领全知视角之时,最终让人吃了一惊。
电影以魔术为题材,而其本身也如魔术一般,第一遍需要你睁大眼睛记下在揭秘一刻可能用上的细节,第二遍是在被揭秘之后,彻底看清魔术师的技法,也即看清导演本人的手法。也就是说,诺兰自己从某种意义来看,就是一个魔术师般的电影创作者,用电影中的台词来概括“想找出秘密,但绝对找不到,因为你没有真正在看,你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你想被骗”,精准得让人倒吸凉气。
电影从一开始就大方展示了魔术师们的手段和机关,却在最终才揭开了两位魔术师真正的秘密。
伯登和安吉尔,两个不同形式的走火入魔者,一个为了体会超越所有人的快感,企图终生和自己的孪生兄弟交换、分享人生,甚至交换和分享彼此的爱人;一个为了赢得对手、为妻子报仇,愿意100次牺牲自己的生命,100次以复制人的身份存活于世。《致命魔术》是诺兰将叙事形式上的颠覆和对人性探究结合得最好的一部,到底两个人是赢了对方还是输了自己,可能每看过一遍电影,都能有不一样的理解。
《蝙蝠侠:侠影之谜》(2005)【导演 编剧】
《蝙蝠侠:黑暗骑士》(2008)【导演 编剧】
《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2012)【导演 编剧】
这个横跨七年的系列必须要放到一起说,很多诺兰粉把这个系列称为神作,甚至放话在诺兰的《蝙蝠侠》之后,超级英雄电影再也无法达到这一高度。而不少漫画原著粉却对这一系列极为不满,说他仅提取了漫画中的角色和形象,却完全没拍出漫画的调调。
漫画粉丝们没有说错,但诺兰的这三部曲,也并不是意图还原漫画中的蝙蝠侠。他让蝙蝠侠更加写实,告诉大家布鲁斯·韦恩之所以成为蝙蝠侠,他的过往经历和内心挣扎究竟如何。三部曲几乎是重新定义了超级英雄电影,跳脱出漫画的框架。
诺兰借助漫画的人设,讲了一个自己擅长的人物故事,把布鲁斯·韦恩变成“诺兰式”主人公。布鲁斯·韦恩如何克服自己的恐惧,让自己成为恐惧本身,正是由于他对痛苦的难以逃避,将痛苦转而为愤怒,在负罪感的趋势下,去完成对罪恶的打击。和《记忆碎片》和《致命魔术》一样,《蝙蝠侠》整个系列都在讲复仇,韦恩用打击犯罪,去向夺走父母的哥谭市罪恶势力复仇。虽然个人的风格化技巧被弱化到最低,他将之前几部电影中的黑暗元素、个人和过去的纠缠、人性的选择放到了超级英雄电影里,拍出了独一无二的蝙蝠侠电影。
不但如此,他还创造了漫画电影中至今没有人能超越的反派角色。提到诺兰的《蝙蝠侠》,大家能想到克里斯蒂安·贝尔,但更先想起的,却是希斯·莱杰扮演的经典反派小丑,小丑和蝙蝠侠或者“同根”,不幸的童年、不幸的婚姻,让他成为藐视一切规则、将“公平”抛之脑后的怪胎;布鲁斯·韦恩也不幸失去父母和爱人,但在面具之下的他,却将愤怒转而对犯罪打击的不遗余力。
这个小丑可怖于,他的犯罪并不为了一己之利,仅仅是为了破坏秩序,为了向世人证明,人人心底黑暗,哥谭市的光明骑士哈维也会黑化,他折磨着韦恩,不仅因为害死了韦恩心爱的瑞秋,更强迫他面对黑暗,直面自己为之付出一切却依然看不到光明的哥谭。《蝙蝠侠:黑暗骑士》一直被认为是最好的蝙蝠侠电影,是商业电影无法逾越的高峰。
《盗梦空间》(2010)【导演 编剧】
当你以为《记忆碎片》和《致命魔术》就已经是叙事方法上的极致,诺兰再次用《盗梦空间》证明创作者想象力的无限可能,电影里复杂的嵌套式结构、各层结构之间的过渡方式,都有一套缜密的逻辑,以及留下能让观众随着主角们一同进出各层的故事线索。
这让人再次感叹,诺兰是一个数学天才,尤其可以说是几何学天才。电影里,小李、囧瑟夫、艾伦·佩吉能够在目标人士头脑中植入概念,而诺兰也如同这些造梦师一样,在观众头脑中强行植入自己的想象力。
这部电影估计要至少看三遍才能吃透:
第一遍看不同梦境的形态,造梦师搭建城市的视觉奇观,以及创作者想象力的壮观。
第二遍拿出小本本记录,第一层梦境,谁在哪儿干了什么,第二层梦境,谁在哪儿发生什么;第三层梦境,到底谁在谁的梦里,谁的潜意识又来捣乱。
第三遍,终于明白了几层梦境,体会诺兰在其中深藏的情感深意,柯布在inception(植入)的过程中,摆脱了自己对妻子的记忆。
《盗梦空间》照例能让诺兰的粉丝们找到熟悉的梗:
柯布和诺兰之前作品里的主人公一样,过去始终纠缠着自己,他和妻子依靠记忆建造了梦境中的家,却也因为这样,让妻子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
因为自己在妻子脑中强行植入的概念导致她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最终跳楼自杀,柯布始终怀着对亡妻的负罪感,这很像《记忆碎片》中,列纳因为自己的短期失忆症而害死妻子。
《盗梦空间》可能是诺兰电影中的所谓“集大成”之作,不仅因为无懈可击的革新型叙事,令人惊叹的视觉想象力,还因为它是需要观众从头至尾全神贯注的,不到最后一秒无法知道答案,并且就算知道答案,还仍需要讨论、重看等亲自参与过程,才能算是看完了一部电影。
《星际穿越》(2014)【导演 编剧】
这是《顿刻尔克》之前,我们看到诺兰的上一部电影,不知道你们看到几遍,才看懂其中的五维空间、黑洞、虫洞等概念,反正几年内看过三遍的我到现在也不敢说真懂了。
在数学之后,这次诺兰又体现出自己对物理学的浓厚兴趣,以及进一步展现出对观众智商和耐心的信心。
可能很多人第一遍和第二遍没顾着看懂五维空间,第一遍肯定是在为他所构建的太空画面而赞叹;而第二遍也许都忙着为片子里的父女情深感动呢,这也是很多人说的一个“诺兰梗”,一定要让父女重逢,在《盗梦空间》结尾也是这样。
《星际穿越》中,时间是亲情的最大威胁,因为黑洞附近的一小时等于地球上的七年,马修·麦康纳扮演的父亲要在这样的时间流逝中,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在遥远的地球上长大、变老,却无力对抗,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有和她重逢的一天。而最终“五维空间”的发现,他和女儿在不同维度中间的相互感知,则也是在父爱的驱使下完成。
能否看懂这些物理知识,可能就需要明白,诺兰在这部电影里对“爱”和“时间”的表达。要知道从《星际穿越》到《顿刻尔克》,“时间”这个角色的戏份,在诺兰的影片里越来越重了。诺兰说过“如果《星际穿越》这部电影有一个大反派的话,我觉得时间就是这部电影最大的反派”。关于其中的父女情感,更是这部电影的核心,“它是怎样在一个很极端的情况下被考验。”
《星际穿越》多次引用了狄兰·托马斯的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那首诗写于诗人本人父亲的病危期间,所以诺兰大概感受到了诗人在那一时刻,对死亡和生命,对时间无情流逝等更加直接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