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廊桥遗梦》开头,刚刚离世的母亲弗兰西斯卡三本厚厚的日记被人到中年的两个孩子展开,我们随镜头回到1965年孩子们跟父亲前去伊利诺州府参加家畜博览会的前夜。

一段歌剧咏叹调点缀于庸碌的日常生活,在厨房里劳作的母亲幸有收音机作伴,借以证明内心仍有一方私密空间。需要说明的是,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小说并没有这一段,下面这场戏也是电影添加的:
片刻之后主妇招呼家人共进晚餐,16岁的女儿卡洛林进入画面,不由分说就把母亲正听着的节目换成了劲歌之类,镜头当然也不忘给母亲一个表现瞬间反应的机会,但她其实并未表示什么,她早已习惯于内心需求的被忽略被漠视。对于丈夫,她是衣柜打不开时伸出援手的伙伴,对于孩子,她是终日忙碌张罗饮食起居的长辈,仅此而已。
影片用极短的篇幅交代了弗兰西斯卡的生活现状,杯盏交错发出尘世平凡声响时,无人注意到她脸上的百无聊赖和深深落寞。
在女儿打断之前,收音机里播的是玛丽亚·卡拉斯(1923-1977)演唱的“圣洁的女神”,出自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1801-1836)谱曲的歌剧《诺尔玛》第一幕。
卡拉斯的嗓音不难辨别,因为没人能唱得像她那样着魔入戏忘情,乔纳森·德米两年前拍《费城故事》,不也用了段她唱的焦尔达诺《安德列·谢尼埃》里马德莱娜的咏叹调《母亲去世后》么?如果换成别人唱,汤姆·汉克斯演的爱滋病人能否如此沉迷还是一个问题。


影片加入卡拉斯的歌唱,我相信在唱功以外另有用意,第一,按照叙事时间的设定,罗伯特·金凯受《国家地理》委托去麦迪逊郡的1965年8月8日,刚好是卡拉斯在伦敦皇家科文特花园告别演出后不久,这无疑加深了那个时间的内涵;第二,弗兰西斯卡的聆听,除了歌剧代表了她寂寞中对故乡意大利的思念之外,更有她对歌剧女神与希腊船王奥纳西斯的旷世之恋颇多关注的意思,无论如何,卡拉斯的敢舍敢爱,事实上映照了弗兰西斯卡过于平凡的人生。
歌剧故事常禁不起推敲,但《诺尔玛》的梗概仍不妨引出:公元前50年,罗马灭高卢,德洛伊教大祭司率民众抗敌,其女诺尔玛身为祭司长却爱上了罗马总督波里昂并与其私育二子,事情败露后两人登上火刑台双双殉情。
“圣洁的女神”一段,是诺尔玛出场不久的自陈心迹,在家国和爱情之间,她吐露着左右为难的苦衷,这段咏叹调的动人处即在于此,而卡拉斯因为自身特殊阅历的融入其中,唱来更为意味深长,至此,一条即将属于弗兰西斯卡的痛苦抉择之道已经悄然开始铺设,“啊,亲爱的人……啊,回来,回到孤寂地等待你的我的身旁!”歌中所唱的,不就是日后弗兰西斯卡对于罗伯特·金凯的呼唤么?

诺尔玛和卡拉斯,就像两部启示录摆放在面前,但弗兰西斯卡终于克制住了,没有迈出这一步,这让影片中只唱了几秒钟的咏叹调在具备上述潜在意义的同时,更见出一颗曾经有过挣扎的心灵,在祭献自己时所体现的不凡,换言之,我们感动的恰恰是她的留下来。正是她的留下,放大了生命中那四天的价值并得以一辈子受用,就这样她成了一尊现代生活里的平凡女神,三十年后又启示了困境中的一双儿女,完成了她所未曾料想的一次情感教育。

弗兰西斯卡和罗伯特·金凯相识的第一晚,欢快的晤谈之后,两人到户外散步,金凯夸耀完本地风物,念了两句诗,“月亮的银苹果,太阳的金苹果。”这是诗兴勃发,但也是隐藏得极为巧妙的高格调试探、自然且不容抗拒的。刚才弗兰西斯卡谈到自己的从教经历,凭着对英美文学的了解,她还以同样自然的,“叶芝的诗歌,《流浪汉安格斯之歌》。”但凭着对诗中寓意的进一步领悟,她立刻选择了回到户内,有长长的一刻,她冷落着罗伯特·金凯,像一个矜持的少女,埋头于手里的碗碟。是叶芝的诗歌吹皱了一池春水?“我们并没有做不能对你孩子说的事!”罗伯特·金凯试图打破僵局,“你不是一般的女人。”然后知趣地离开了。


威廉·巴特勒·叶芝,亦译“叶慈”、“耶茨”,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
中国工人出版社的《叶芝抒情诗全集》(傅浩译)里将该诗译成《漫游的安格斯之歌》,诗云:我们出门来到榛树林里/因为头中燃着一团火/砍下一段榛枝削成杆/在一根银线端钩挂浆果/在粉白蛾子展翅飞舞/粉蛾似的星星闪现时/我把浆果投到溪水里/钓起一条小小的银鱼/我把它放在了地面上/然后去把火苗儿吹起/可是地面上沙沙作响/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它变成一个晶莹少女/鬓边插着苹果花儿/她叫我的名字然后跑开/消失在渐亮的空气里/虽然走遍了深谷高山/我已经变得衰弱老朽/但是我仍然要找到她/吻她的嘴唇牵她的手/走在斑驳的深草丛中/采撷月亮的银苹果/采撷太阳的金苹果/直到时光都不再流过。
据叶芝自解,安格斯是青春、美和诗歌之神,他的小银鱼变身姑娘以后不见了,他只得年复年年地去寻找。“走在斑驳的深草丛中”的一对中年人都熟稔于此诗,弗兰西斯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诱惑的边缘,所以终止了散步。但金凯离去之后,她却再无睡意,解开睡袍,任晚间的凉风拥抱饥渴的身体,然后回室内打开台灯,写了张字条,“如果你还想吃晚饭,‘粉白蛾子展翅飞舞’,今晚请过来,什么时候都行。”
妙的是她引用了叶芝另一句诗,它是对“银苹果与金苹果”的回应,对于“流浪汉”,这也是一个迫切的提醒,勿忘寻找那“晶莹少女”的使命。小说里还写到“有一只不擅长思考却相信自己本能的飞蛾”围着小灯打转,电影里这只飞蛾没有出现,而代之以对镜自怜、正沉浸于肌肤未老之发现的弗兰西斯卡,她是一只既擅长思考,又相信本能的大飞蛾。由着这本能的驱策,她深夜开车来到廊桥,把那张字条钉在显眼的壁板上,希望“流浪汉”在翌日借着熹微晨光,能够及时地“找到她”,“去采撷”她的提醒和渴望。
叶芝本人,一生求爱对象无数且终生沉浸于对毛德·冈的无望等待与诗情泉涌中,冈写信给叶芝说,世界会因此而感谢她的。《廊桥遗梦》引出叶芝,其实直指罗伯特·金凯日后的孤独。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由诗引出的伤感故事,两个叶芝诗歌的受益者借助诗试探呼唤回应着,叶芝在这里,是再理想不过的媒介,他和金凯既是爱尔兰血统的同宗,他诗歌里“实在、简洁、刺激感官”的魅力又同金凯在弗兰西斯卡眼里的“坚硬”吻合,浪迹天涯的金凯岂非安格斯再生?

金凯的摄影作品又何尝不是叶芝风格的诗中画?如此,再加上弗兰西斯卡这个向黑夜张开翅膀的大飞蛾,为诗诱惑鼓动的两个人,便回归到诗意的本真,而桥的意象,作为影片叙事的一个背景,也暗示了一段刻骨铭心之爱的短暂与美丽,尽管桥上的蓬并不能替他们遮挡什么。没有桥,女神和流浪汉的路怎么会有交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