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棍之缘
"你还记得那一棍子吗?"我看着周翠芳,笑意在眼角漾开。
那一棍,成了我与她生命中无法抹去的记忆。
那是九二年盛夏,空气里浮着一股闷热。我们这座北方小城还没什么高楼大厦,连路边的商店都是低矮的平房,街道两旁的杨树随风摇曳,撒下斑驳的树影。
县电影院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一座仿苏式建筑,红砖绿瓦,门口挂着手写的电影海报。每到周末,附近的自行车能堆成小山。
那天放映的是港片《英雄本色》,一票难求。电影散场后,放映厅里的风扇嗡嗡作响,汗水浸透了我的背心。我挤在人群中,身上的确良衬衫被揉得皱巴巴的。
"老赵,这边走!"同学的呼喊声淹没在嘈杂声中。我被人潮推搡着,像一叶小舟在激流中漂泊。
等回过神来,已经误入一条陌生的胡同。两侧的院墙斑驳着岁月的痕迹,墙头爬着几缕藤蔓,显得幽静而神秘。
我拍了拍头上的汗,心里直叨咕:"这下可好,迷路了。"
胡同里的路灯昏黄,照得地面斑斑点点。我摸索着想找回正路,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评书声,还有几户人家亮着的黑白电视机闪烁着蓝光。
推开一扇虚掩的院门,心想着问问路。那院门吱呀一声,像是在警告我不该擅入。
"有人吗?"我探头喊了一声。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晾衣绳上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一盆绣球花在角落里静静开放,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接着便是一棍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肩上。
"啊——!"疼痛让我跪倒在地。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满天星星在眼前旋转。
抬头便见一个瘦弱姑娘手持扫帚,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秀。

"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小偷!前几天刚被偷过东西......"她慌张地解释,声音里满是愧疚。
"我不是小偷,我只是迷路了......"我揉着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她赶紧放下扫帚,蹲下来查看我的伤势。"真对不起,我胆子小,听到动静就慌了。"
这就是我与周翠芳的第一次相遇。她二十出头,是我大姑邻居家的闺女。
"你是赵家大姑的侄子?"她恍然大悟,"我经常听大姑提起你,说你在师范上学,写得一手好文章。"
"嗨,就是瞎写点东西。"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一棍子过后,她非要送我去医院。我们踏着月色,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路边小店的霓虹灯闪烁着"冰棍雪糕"的字样,远处传来收录机里邓丽君的歌声,唱着《甜蜜蜜》。
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她却记在了心上。从那以后,她时常托我大姑给我送些自家做的点心、腌菜。有一次是糖醋萝卜,酸甜可口;有一次是自制的豆腐乳,香味扑鼻。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慢,电视里还在播《渴望》和《编辑部的故事》。我每天骑着二八大杠上下学,经常在路上碰见周翠芳。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见到我就红了脸,仿佛那一棍子成了她心中的刺。
那是正是国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国的年代,下岗成了每个工人心头的阴影。周翠芳所在的纺织厂面临改制,不少工人已经拿了遣散费回家。
一天傍晚,我去大姑家送母亲腌的酱黄瓜。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周翠芳愁眉不展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和我大姑低声交谈。

"厂里要裁员了,听说第一批就有我们车间......"她声音哽咽,眼眶红红的。
我悄悄放下篮子,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大姑发现了。"小赵来啦,快进来坐。"
周翠芳赶紧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姑拉着我的手说:"翠芳正发愁呢,厂里可能不干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刚在学校里学的市场经济理论,便脱口而出:"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何不自己干点小生意?像街上那些个体户,生意做得挺红火呢。"
这只是随口一句安慰的话,没想到她当真了。第二天一早,她就敲开了我大姑的门,兴冲冲地说要去市场考察一番。
接下来的日子,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忙碌着。她顶着家里反对,用积蓄买了台老式缝纫机,在街头开起了补鞋摊。
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是她花了三百多块钱从供销社买的,黑色的机身,金色的花纹,成了她的命根子。她在街口支起一个小棚子,上面挂着手写的"补鞋、改衣"的牌子。
每当我路过,总要停下寒暄几句。她坐在缝纫机前,脚踩着踏板,手中的线穿梭不停,脸上洋溢着认真的神情。
慢慢地,我知道了她的故事——父亲是煤矿工人,因矽肺早逝;母亲有风湿病,每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她一个姑娘家撑起整个家,含辛茹苦,从不叫苦。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倦意。
"咬咬牙就过去了,天总会亮的。"我递给她一瓶北冰洋汽水,是刚从食品站买的,冰凉的瓶身上还挂着水珠。

她接过汽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谢谢你,赵明。"这是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拥有的不多,但彼此的鼓励和支持却显得弥足珍贵。
九三年冬天,北风呼啸,大雪封城。我下乡收集民间故事资料,想为毕业论文做准备。回来的路上,摩托车在雪地上打滑,我重重地摔了出去,左腿骨折。
那时通讯不发达,家人又都在外地。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里一阵凄凉。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病房门被推开,周翠芳提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是雪花,脸被冻得通红。
"听大姑说你住院了,我来看看你。"她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热腾腾的鸡汤和馒头。
那碗鸡汤是我这辈子喝过最香的。肉烂汤浓,鸡油漂在上面,金灿灿的,散发着葱姜的香气。
从那天起,无论刮风下雪,她都会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带着自己做的饭菜。有时是肉末茄子,有时是清炒白菜,虽然简单,却温暖人心。
"你家里人都不在身边,总得有人照顾你。"她一边帮我整理被子,一边轻声说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躺在床上问她,心里涌起一丝疑惑。
她低着头整理药瓶,轻声说:"那一棍子,我欠你的。"
我笑了:"一棍之恩,当涌泉相报?"
"就当是吧。"她脸微微泛红,像冬日里的晚霞。
出院那天,她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我坐在后座上,拄着拐杖,她使劲蹬着踏板,气喘吁吁。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背影上,显得格外温暖。
"嘿,周翠芳,你这腿脚好有劲儿!"我打趣道。

她头也不回:"那是,我可是车间里的'铁姑娘'呢!"
阳光下,她的笑容灿烂如花。
日子在平淡中流淌。我考上了县里报社,成了小有名气的记者;她的补鞋摊渐渐扩大,添了服装加工的业务。
九五年,小城开始有了变化。马路拓宽了,路灯明亮了,街边的小店也多了起来。我常去她的店里串门,看她为顾客改衣服、做新装。
"赵记者来啦!"她远远看见我,就笑着招手。店里的收音机播放着《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跟着哼唱,声音清脆悦耳。
我有时会给她讲报社里的趣事,她则给我讲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久而久之,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看,这是我存的钱。"有一次,她神秘地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票子,大多是五元、十元的。
"攒了一千多了,等攒够两千,我就去商业街租个门面,开家真正的服装店!"她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那个年代,两千块可不是小数目,够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一定行!你这么能干,肯定能成功。"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还不是被你那句话点醒的?要不是你说搞市场经济,我可能还在发愁下岗的事呢。"
我摆摆手:"那哪是我的功劳,是你自己有志气,敢闯敢干。"
我们就这样,成了彼此生命中不远不近的过客。她忙着她的服装店,我忙着我的新闻报道。有时三五天见不到面,但心里总记挂着对方。
九七年冬天,我母亲突发脑溢血,情况危急。我正在外地采访,接到电话后火速赶回,却因为大雪封路,被困在半路。

绝望之际,是周翠芳联系了县医院的一位医生朋友,第一时间为母亲安排了手术。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
"翠芳姑娘整整守了一宿,寸步不离。"母亲的病床前,大姑红着眼眶告诉我。
我找到在走廊里打盹的周翠芳,她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乱蓬蓬的,却依然对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大娘没事了,你别担心。"她拍拍我的肩膀,动作轻柔,却给了我莫大的力量。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抱住她。但我最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谢谢你,翠芳。"
她的手温暖而粗糙,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她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抽回手,低声说:"别客气,咱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是啊,我们是朋友。可是我心里清楚,她对我的好,早已超越了朋友的界限。
九八年,我被调到市里的报社工作,生活忙碌起来。与周翠芳的联系也渐渐少了。偶尔回老家,会听大姑提起她:生意做得不错,已经在商业街租了门面,店里还请了两个伙计。
"那姑娘命苦,把母亲养这么大,眼看着要享福了,老人家却走了。"大姑叹息道。
我心里一痛,却没有勇气去看她。或许是害怕面对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感,或许是被工作和生活的琐事牵绊,我就这样与她渐行渐远。
岁月如梭,转眼来到二零一二年。这一年,我已经是市报社的副主编,有了自己的小家,妻子温柔贤惠,儿子聪明活泼。
一个周末,我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二十年过去,小城已经旧貌换新颜。高楼林立,马路宽敞,街边的老店铺早已不见踪影。

走在商业街上,我被一家成衣店的招牌吸引——"翠芳服装"。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时尚的服装,店面干净整洁,生意似乎不错。
我站在橱窗前,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缝纫机前,专注工作的身影。
"您需要什么?"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到了周翠芳。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黑发中夹杂着几丝银丝,但眼神依然明亮如初。
"翠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赵明?真的是你!"
我们在她店后面的小院里坐下,她沏了一壶花茶,香气四溢。院子里种着几盆绣球花,和当年那个小院里的一模一样。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问道。
她笑着说:"挺好的。店越开越大,现在在县里开了三家分店。前年还去了趟北京,看了天安门、故宫,可壮观了。"
我看着她满足的笑容,心里泛起一丝涟漪:"翠芳,这二十年,你为什么一直记着那一棍?"
她沉默片刻,望着远处,眼神飘忽,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夜。
"那年电影散场,有人在我家附近偷东西。派出所来人调查,邻居们都指认是个穿蓝色上衣的小伙子。我当时吓坏了,一个人在家,听到动静就拿起扫帚。你误入我家时,也穿着蓝衣服......"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后来我才知道认错了人,真正的小偷已经被抓住了。可那棍子已经打下去了,我觉得对不起你,想要弥补。"
"就因为这个?"我有些惊讶。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一开始是因为愧疚,后来......"她停顿了一下,"后来是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好人,值得我这样做。"

我愣住了,原来一直以来,她心里都背负着这份愧疚,而我却从未认真去了解过她的心思。
"其实,那棍子早就不疼了。"我笑着说,"反倒是你这些年的情谊,让我一直记着。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暖暖的。"
周翠芳微微一笑:"一棍之缘,也是一种缘分吧。"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忽然明白,有些情感,不需要轰轰烈烈,只需要静静地流淌在岁月长河中,就已经足够美好。
"对了,我女儿今年考上了北师大,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她突然说道,眼里满是骄傲。
"女儿?你结婚了?"我有些讶异。
她笑着点点头:"九九年嫁的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对我很好。"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恭喜啊,翠芳。你女儿一定很优秀,像你一样坚强。"
"是啊,她从小就爱看书,说长大要当作家呢。"她眼中流露出母亲特有的温柔。
我们聊到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像点亮了记忆中的星光。
临别时,她从店里拿出一件男士外套递给我:"这是我亲手做的,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品牌,但结实耐穿。"
我接过外套,触手温暖。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承诺,而是这些细水长流的关怀。
"翠芳,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一切。"我真诚地说。
她摇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如果不是那一棍子,我可能还在纺织厂里朝九晚五,从没想过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是啊,一棍之缘。在这座不断变迁的小城里,我们都不再年轻,但那份最朴素的人间温情,却如同胡同深处的老宅,历经风雨而愈发珍贵。

回去的路上,我穿着她送的外套,感受着她的温暖和力量。想起她说过的话:"人这辈子,能有几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呢?"
我轻声:"至少有你,周翠芳。"
月光如水,洒在回家的路上,照亮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