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电影被禁了。
出演它的女主角,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一部电影能威胁到什么?”
一部电影被禁了。
但它却代表国家,成为奥斯卡座上宾,入围下一届“最佳国际影片”。
一部电影被禁了。
说是怕影响到人民,但人民更怕不能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利而发声,促使它解禁。
好吧。
Sir不得不承认。
在电影这方面,我们的邻居,跑在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前端。
《乐土》
Joyland

巴基斯坦首次入围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
同时,中国大陆地区选送的《奇迹·笨小孩》惜败,被拦在起跑线之外。
要问原因,相比批评,Sir还是更愿意夸赞。
《乐土》凭什么胜出?
你看看——爱情、跨性别者、同性恋、父权婚姻、性欲、女性压迫……这么多的要素。
但放到政教合一的环境上来说,这些其实都可以被归纳为一个词:人的自由。
看到这里,许多人可能要放弃了。
如此熟悉的类型片套路。
又要说教了?
可恰恰相反的是。
《乐土》最憎恶的就是说教。
它只讲了三个人的故事,却映照出了许多不曾被标记的面孔。
那个男人像谁?
那个女人像谁?
那个想成为女人的男人,又像谁?
01
男人
亚洲的西南国度,是男人们的世界。
隔壁的阿富汗,在禁止女性上大学,做医生。
隔壁的卡塔尔,在中国营销小王子。
而巴基斯坦呢?
电影用几个镜头告诉了我们:
女孩,要从小学会照顾婴儿;

端茶递水的活,就算男人闲着,也应该女人来做;

当丈夫有了工作,妻子必须辞职顾家;


孕妇虽然生了女孩不会掐死,但会暗中谩骂自己的亲生孩子。

电影虽然只讲了一个家族的事,但你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国家,甚至是几个国家的缩影。
男主角海德,便是这家的小儿子。
用他父亲的话来说,是家族所珍惜的,“最后一个男丁”。


海德是独生子吗?
并不,他有一个哥哥。
但哥哥的妻子,也就是海德的大嫂,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全是女儿。
刚刚生完最后一个女儿的她,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
她并不开心。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怀多少次孕,才能满足这家人传递香火的渴求。
镜头也有所对应。
流泪的下一秒,是家里活蹦乱跳的羊羔被屠宰。
院子里血水横流。


在这样一个父权氛围浓厚的家里。
相比专制的父兄,其实海德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温柔、善良、友好。
他连宰羊都舍不得下手,要妻子代劳。
平日里,还会帮大嫂做做家务,给工作的妻子送上甜点。
但他似乎“温柔”过了头。
夫妻之间的性生活。
奇怪的是,也总要妻子先发出信号。


生活看似波澜不惊。
但这一天,海德在医院里碰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有喉结的女人。
这个“女人”叫做碧芭,妖艳美丽。
她一身血的画面,给海德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起来是一场婚外情的萌芽?
没错。
因为就在不久后,海德再一次见到了碧芭。
他来应聘伴舞,而她,恰好是舞娘之一。
两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成了搭档。


碧芭显然不是什么小白莲。
她虽然爱跳舞,但生活所迫,也不得不去一些欢场作陪。
而女人们虽然在这个国家不被重视。
但对于跨性别者,却更是到了人见人唾的地步。


也是在碧芭最窘困的时候。
海德不仅成为她的舞伴,更频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他和她一起坐地铁,在女人们要求碧芭离开女性专座的时候,帮她圆场。
她带他去见自己的“前辈们”。
参加姐妹们的婚礼,带他了解跨性别者的生活。

“看那个男生竟然坐在她旁边他们的膝盖都挨到一起了人们现在都公然做这些不雅之事”


随着两人的爱火渐浓。
电影,也似乎开始扣题。
某天夜里。
海德从家里偷摸出来,与碧芭在无人之处私会、热吻。
他们也终于捅破那层窗户纸。
这一刻的欢愉,仿佛两人独一无二的乐土。

这是个伦理纯爱片?
天真了不是。
再看另一段性爱戏。
二人亲热时,海德突然转身趴向桌子,做出了的姿态。
碧芭彻底被惹火了。
敢情老娘拼了命要做女人,结果你……?


而海德呢?
他的口中只会喃喃自语。
对不起,我弄错了,我以为错了。

他搞错了什么呢?
是两人相爱这么久,搞不清楚碧芭的生理性别和心理性别吗?
并不。
他搞错的,是他自己。
他一开始就知道碧芭想做女人,但自己喜欢的,却从来都是男人。
然而在那样的社会里,承认自己的性取向,无异于自寻死路。
于是他只好装出一副恐同的样子来。
找上碧芭,是“退而求其次”。

是的,就像我们传统社会那些大家族里最常见的“少数派”。
总是佯装出和大家一类人的样子。
隐瞒自己,压抑自己,忘掉自己。
甚至攻击“自己”。
02
女人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疑惑:这是个猎奇片吗?
当一个同性恋者爱上了跨性别者,这是一个相当吸睛又耸动的题材。
但实际上。
正如导演所说:
影片的刻意结构,将所有观众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海德尔和毕巴的爱恨情仇上,在影片内外模拟了妻子被忽视的真实情况。
而最后的结局,则表示她正在为她永远不会为之说话的事情说话。
它所关注的,不仅是同性恋的男主,更是那些被边缘化以及被忽视的女性——男主的情人碧芭和妻子穆塔兹。
你会惊人地发现。
这两类女性,在父权社会的压制下,居然如此相似。
两者同样都处于被忽略的地位。
碧芭的第一次出场,是中场跳舞。
观众陆续走开,似乎谁也不在意这位卖力的表演者。

而穆塔兹呢。
一个镜头。
在家庭聚餐时,导演给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穆塔兹背对镜头的设计。
你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表情。
独独不见将要被改变命运的穆塔兹本人。

为什么?
在这样的传统父权社会中。
女性是没有地位更没有话语权的。
她们总是被动的一方。
被安排,被许诺,被遗忘,并不需负任何责任。
于是。
在婚前,海德曾向穆塔兹说,她婚后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可以去工作。
可后来她才发现。
婚姻中,一个男人的承诺就这样轻易被打破,毫无成本。
而除了自己之外,似乎也没有第二个人在意。


是男主一个人的食言吗?
不。
这是这个社会的普遍状况。
这个被忽视的女性群体太广泛,太庞大,她们的“不被看见”具有更加深层的隐蔽性。
就像《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里说的那样。
成年以后,男性会走向“市场”,女性则留在“家庭”……“市场”上都是产业军事型社会的士兵,在这个领域,派不上用场的人都会被排除出去……女性则一直被遗忘其中。
也正是如此。
她们的遭遇和命运,也会大抵相似。
我们分别来说。
首先是男主的婚外情对象碧芭。
她大胆,且坚定。
因为性取向与这个社会的主流不符,便活在了社会的最底层。
一个细节。
碧芭的身边有一群舞者,这些舞者会拿“跨性别”这事“开玩笑”:
她下面长什么样?

只是简单的言语羞辱吗?
不。
前面我们提到了海德在医院遇到碧芭,后来见到碧芭的第二面,他就认出了她是在医院浑身染血的那个人。
但碧芭呢?
她想都没想,矢口否认。

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那天她满身的血,是因为帮忙将重伤的同伴送进医院。
而同伴,正是因为跨性别身份遭到骚扰,又因为反抗而丧命。

她是那么不愿意去回想这件事。
这是她们这个群体所遭遇到的普遍遭遇。
当你与这个社会不一样。
你所遇到的,只能漫无边际的羞辱、指责、攻击,甚至身体伤害。
不是同类,便被看做不是人类。
所以。
当她发现海德隐藏自己的取向时,她如此愤怒。
同样都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
他居然寄希望于模糊掉自己的性别,自己这个群体用鲜血换来的追求,来实现他对情欲的满足。
于是最终。
她选择了逃离。

而男主的妻子穆塔兹呢?
她主动,且决绝。
在海德不忍心下手杀羊的时候。
穆塔兹一个利落,割断了羊羔的喉咙。

在被自己的公公要求辞职,“让位”给丈夫时。
她强行压抑着怒火,第一时间拒绝。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男权社会里承担了男性标签的女人,突然怀孕了。
于是当镜头给到她的时候,我们惊异地发现:
她的脸上,居然没有任何的喜悦。
恰恰相反。
只有暴躁,与无尽的恐慌。


她在害怕些什么?
难道是害怕和大嫂一样,走上直到生出儿子的不归路吗。
是,但也不是。
怀孕,穆塔兹显然不认为这是“真主的赏赐”。
因为生育,这不仅意味着她要拼男宝。
更可怕的是。
一旦做了母亲,那么自己更不可能出去工作,事业也不可能占据生活的重心。
她只能做一个“保姆”“佣人”,成为家庭的“机器”。
更何况。
如果生的是儿子。
他会被这样的家庭养成另一个海德,还是那些暴躁而专制的男人们?
而如果自己生的是女儿,那么女儿会不会在几十年后,成为下一个自己?
穆塔兹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
她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女权主义。
但显然,她也想拥有凶狠的权利,工作的权利,追求性欲的权利,不用为了生育而放弃梦想的权利。
以及,不用担心自己的后代,会陷入这样一个死循环的权利。


于是,她也想到了逃离。
只是。
当她来到车站,茫然四顾于这个大同小异的世界时,不禁绝望了。
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个的女人,裹着不同色彩,但一模一样的头巾。
这个社会从来如此,到处如此,还能逃向何处?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巴基斯坦,堕胎是违法的。
可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结束胎儿的生命。
03
小众群体
《乐土》的故事其实相当残忍。
相信你们也想到了。
穆塔兹,选择了自杀。
在她即将临盆的前一个月。

而男主呢?
电影的结尾他也扔下行囊,走向了大海。

许多人可能觉得这样一个结局太过激进。
但对于现实来讲。
这样的结局,似乎正映照着现实。
去年,电影上映前一周。
巴基斯坦当局以“该片含有大量违规元素”的理由禁止电影上映。
一名参议员发言道:
“这违背了我们国家的价值观,在巴基斯坦美化变性人,以及他们的爱情,是对我们信仰的直接攻击。”(瞧这重点)
巴基斯坦民众愤怒了。
#ReleaseJoyland(解放乐土)的话题,在社交媒体上蔓延。
难道他们生气的只是一部电影的禁令吗?
他们所感到恼火的。
恰恰是因为现实与电影形成了互文。
小众群体不被看见,人们的价值观必须教化,就连这部电影的重心,他们都搞错了方向。
电影是在美化变性人吗?
是对信仰的攻击吗?
不。
电影是在说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
是对那些生来就不受待见的小众群体的关注与同情。
最明显的,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光。
当镜头讲述碧芭的故事时,光线是变幻的,鲜艳的,充满了她对舞蹈的渴望与情爱的幻想。
但同时,这样的光也是不日常的,充满了迷幻色彩。


轮到海德的时候,打光偏向日光,代表他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拥有世人最基本的尊重与注视。
而当他出入舞场,和碧芭在一起的时候,光也变得鲜艳,有种偏离轨道的意味。

只有轮到穆塔兹的时候。
除了日常之外,导演还给了她大量身处黑暗的镜头。

那时候光的来源,只能是一个小洞。
她偷窥别的男人,纾解自己的欲望。

除此之外,她唯一一次拥有足够炫目的光与色彩,是在游乐园。
她和大嫂两个女人一起,在摩天轮上体会着短暂的失控与狂欢。
而那家游乐园的名字,正是“乐土”。

光代表了什么?
是欲望,是自我,也是这个世界对他们的凝视。
当我们看待那些小众群体的时候,是否也会不自觉将一些有色的标签加诸其上?
人们用猎奇的眼光捕捉他们,也用区别于主流之外的色彩划分他们。
但对于那些藏在大众之内的人群。
人们往往熟视无睹,甚至会不自觉地回避她们的痛苦, 连凝视,都是选择性拥有。
于《乐土》而言,这当然指的是女性。
且,特指婚姻中的女性。
如果说海德的悲哀在于他需要一个男伴,碧芭的痛苦在于她暂时还没法成为一个彻底的女人。
那么对于穆塔兹而言,她的痛苦,是没有解决方案的。
前两者都可以通过追求自己的所爱而缓解,但对于婚姻中的穆塔兹而言,似乎这一开始就是个必输的局。
尤其到了最后。
海德和父亲商量着二胎的细节,碧芭成为了当红舞星。
只有穆塔兹。
她坐在马桶上,手中握着农药瓶。
丈夫例行公事般地拥抱了她,却没有正眼看她一下,更没有发现瓶子的存在。

直到此刻。
她依然是被忽视的。
她最后一线生机,也没有了。
就像那句台词说的:

04
失声
所幸的是,由于民众的反抗,最后电影还是取消了禁令,在巴基斯坦成功上映。
但他们知道,这样的自由,仅限于短暂的斗争与反抗。
这个传统是如此强大与牢固。
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所能改变和撼动的。
它是整个社会的合力与合谋。
就像电影中的父亲。
白发苍苍的一家之主,也会因为年老失禁,而变得脆弱不堪。

因为一个年纪相仿的女性朋友留下来过夜照顾他。
他这个父权的代表。
也在年轻一辈男性的指责中彻底丧失了尊严。

为什么?
父权的构建者同样生存于这样父权的体系下,他们是迫害者。
但同时,也都是受害者。
也正是如此。
当女主自杀之后。
男主的哥哥始终搞不明白,愤愤地说出那句话:

他真的搞不明白吗?
是这样的环境让他不想明白,让他视而不见而已。
他们习惯了沉默。
就像之前。
大肚子的穆塔兹在公公的寿宴上,和小女孩们嬉笑打闹。
她飞奔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中形成一道模糊的幻影。

人人都想提醒她什么,但最终大家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他们都看到了潜在的危险,但他们选择闭口不言。


那一瞬间。
天堂的乐土与真实的人间,不过几尺的距离。
而沉默,则模糊了差距,将这一切无限放大。

导演说,他不过是想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有时往往也是共犯。
明明看见了,却装看不见。
明明可以说,却闭口不言。
这样的人太多,以至于发出正常的声音,也变成社会的异类。
这样的人太多,以至于拍出一部电影,也会成为主流的公敌。
而对于Sir而言。
《乐土》只是一部电影,却也不只是一部电影。
它包含了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以及许多不能发出声音的人。
巴基斯坦诞生了它,也代表着本土的电影工业迈出了新的一步。
而对于那些仍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与电影呢?
属于他们的乐土。
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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