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白梨影
张艺谋有两部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一部是《菊豆》,另一部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后一部电影在北美上映的时候,创下了当时华语电影在北美的最高票房记录。
这部电影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知名度,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改编于一位当代作家苏童在年仅26岁时创作的短篇小说《妻妾成群》。

和电影一样,这部小说同样非常优秀。
我想读过这部小说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感觉:不敢相信这是一位男性作家所写,不仅文字细腻,景色凄美;对女性人物心理的刻画也相当到位,如女儿身附体。
虽然张艺谋在荧幕上,把故事发生的地点由江南搬到了北方山西的“乔家大院”,但不变的是对小说中阴森,凄凉的景物气氛的突出呈现。
小说在描绘景色方面可谓下足了功夫。
初读时,只觉得景色生动,仿若可视可感,但除了烘托气氛外没有再发现其他的作用;但在细细品味之后,才真真懂得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那句“一切景语皆情语”。

陈宅的景不仅是主人公颂莲眼睛里看到的,同样也是她心里所想的,更是包含了她对生活的反思和感悟。
于是读者便可以在情与景相连相生中,看到颂莲是如何从一个讲求实际,有明确目的的少女,最终走向了丧失独立意志,精神崩溃的四太太。
下面,我将从颂莲与景物的关系中,探究颂莲自我意识变化的三个阶段。

01
那时,颂莲只是观景,她还是一个相信自己力量的少女
小说直接以19岁的女学生颂莲,坐花轿嫁给陈老爷做他的四太太为开端。
在读者满肚子疑惑时,作者才交代了缘由。父亲因茶厂倒闭自杀,自己上不了学,嫁给有钱人家做小妾,是颂莲主动选择的出路。

嫁到有钱人家,就意味着不用吃苦,还可以满足她小资生活的需求。
颂莲虽接受着新式教育,但是做惯小姐的她还是非常实际,她深切地知道由奢入俭难,明确未来还要继续,她不愿从头再来。
这让我想到Tasha在《洞察力》中提到的一点:明了指引自己的核心价值是什么,这套价值观既能帮我们定义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也为对自己行为的评估提供标准。
明确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是重要的,并以此来选择人生道路,是一个人对自我有清醒认识的表现。
尽管颂莲物质高于精神的价值观为人所不齿,但不可否认她对自我明确的认识。
人贵在自知,认识了自我,也就能看到自己对生活的把控力量,随之带来的是对接下来生活充满希翼的畅想。
与陈老爷的第一次见面,颂莲选在了西餐厅,她自己带了蜡烛,问陈老爷要了一个蛋糕,提前给自己过了20岁生日。
轻盈盈的火苗照亮了她的面庞,可以想象那将是一幅得意,憧憬的神情。
不然,谁会提前给自己过生日呢?

她还是年轻,也仗着自己年轻,对未来进行幻想。
小说中围绕颂莲,随时都会出来对景色的描写。此时颂莲看到的景色是这样的:
“后花园的墙角那里有一架紫藤,从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颂莲从他的窗口看见那些紫色的絮状花朵在秋风中摇曳,一天天地清淡。”
“沉沉地开着”,加入了情感的花,让人心生寒意。
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文学中的移情,移情有两种情况:一个是“我情注物”即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一个是“物移我情”人因外物的刺激而生发感情。
这的移情大概是第二种,“物移我情”。
因为刚入陈家门的颂莲对大宅院里的一切陌生着,又对自己自信着,她自然是不会有“沉沉”的情绪转移到花上。
那为何花开得沉沉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院子自带的阴森气氛,给院子里的景物染了上去,然后又感染了观景的人。

故而这是的“景”,还只是颂莲的观赏对象,她分得清楚景与我是不同的个体。在一个合适的的审美距离下,她为景触动,却不会由此产生与己有关的联想。
此时的颂莲应该是小说中最活泼生机的颂莲。直让我恨不得永远给她的生日蛋糕续上蜡烛,好把十九岁留到最后。

02
这时,颂莲开始入境,她成了慢慢怀疑自己力量的痴女
上一段中独立自身观赏景物的颂莲,渐渐成为过去,接下来,只剩迷失的颂莲与它们越来越深切的相知相融。
小说中,颂莲不让丫头们烧树叶的情节曾让我非常疑惑。寒秋时落叶铺满了整个院子,为了处理这些落叶,女佣们像往年一样,把它们扫到一起再点火燃为灰烬。
可就是这一极为正常的行为,却惹怒了颂莲,她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们烧树叶的,好好的树叶烧的这么难闻。
这一举动,乍看会让读者以为是颂莲故意作怪,惹是生非。但是思索一下不免发现端倪。表面上无理取闹的她实则流露出来的是对自己如今处境的怜悯和痛恨。

她说“好好的树叶烧的这么难闻”,树叶是从她嫁到这里,始终陪伴着她的东西,并且,在她眼里,此时植物呈现出来的枯落气质与她的精神状态也是一样的。
当初的坚定和憧憬开始老去,现在的她已经感受到了自己悲惨如玩物一样的命运。
与其说颂莲心疼树叶,其实是在惋惜自己,树叶被烧,让她感觉是自己在被残害。
后来,颂莲在树叶燃成灰烬后,穿着夏天的裙子出来,她用衣着来告诉自己,她还是之前的那个她,并没有被这个院子里的生活摧残。

同时,这也是一种自我折磨。
提前给自己过十九岁生日成了笑谈,做老爷的妾原来是这样一种缺少人格的滋味。她已经有些认不清自己了,开始迷失。
如果说,前面还是颂莲在一点点地接触现在所处的环境,那么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颂莲已经完全把院子的景,与自身命运连接在了一起。
她感受院子的一呼一吸,院子也收纳着她的一呼一吸。
同样可以用“移情”来解释这一现象,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物移我情”了,而是“我情注物”——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景物中,景物仿佛具有了我的感情。
无形中落叶被倾注了颂莲的感情,她对树叶生命的高尚尊重,不过是为自己无奈叹息。

对景物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其原因当然不是景物,而是人。
留意到雁儿因被陈老爷摸过而骄傲,当然也是颂莲知道自己只有被宠幸才有地位可言,原来她的生存只能依附于男人,但她的男人却不是她一人的;
梅珊的京戏惹她落泪,她知道梅珊是对手,但也知道,梅珊可能是明日的她;
真正让她有了泄气的感觉,是在一次找笛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看起来很是和善的二太太诅咒,而那个笛子——父亲的遗物让老爷烧了去了。
人心的恐怖,老爷的专断,把颂莲的安全感打到了最低处。
颂莲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父亲在水池边割破手腕自杀,那个水池好几天都没人敢用,唯独颂莲在那梳洗头发盘算未来,但此时的她却害怕了。

她受过新式教育,本是很高傲的,对院子里的女人也是不屑的,自以为与她们不同,也有力量活出不同。
如今才知道那只是一时,之后的历程就是一点点变得相同。
对处境的恐惧、对自身力量的怀疑,便是让颂莲一步步失去自己,在景物中怜悯自己的原因。
留不住的十九岁里,怎么也猜不到二十岁会是如此的难堪和难过。

03
最后,颂莲融于景中,她沦为失去意志的行尸走肉
对于颂莲最后的状态,作者还是执着于用景色来传达给读者。
正午的阳光在枯井中慢慢地跳跃,幻变成一点点白光,颂莲突然被一个可怕的想像攫住,一只手,有一只手托住紫藤叶遮盖了她的眼睛,这样想着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见一只苍白的湿漉漉的手,它从深不可测的井底升起来,遮盖她的眼睛。
……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
这段景色描写让人不寒而栗,颂莲竟然在此听到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当然我们知道,这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的呼唤。

再次把“移情”说提出来,显然还是“我情注物”。
预料到自己将是怎样一种结局,故而内心藏着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这样的感情被投射在了那口枯井上,它代颂莲发声,逼迫她直面悲惨命运。
之前,颂莲为落叶伤感毕竟还是因景产生的联想,在联想中有一个由己及物的距离。现在,景物直接化为了她心里的呼唤,就此颂莲与物的距离完全消失。
不幸的是,当人意识不到她与物的分别时,她也就走在了自我崩溃的边缘。
这让我想到阿德勒在《理解人性》中说的一句话,个体心理学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所有的精神现象都指向共同的目标。
毫无疑问,颂莲的幻觉指向的是自我意识的逐渐丧失,撑不起来的精神,以及幻灭的生活。

老爷生日会上,本想通过颇有现代女性意味的一吻,一招获宠。
结果被老爷一把推开,当众让她难堪,“我又做错了什么?”
对院子里的人和规则,她没有进步;对自己她也不再笃定,故而只能是越来越迷茫。
即便陈老爷明确说了讨厌女人抽烟,颂莲还是学着梅珊的样子选择在烟雾中暂时逃避痛苦。
意志涣散,只能在外界的刺激中找寻支点。
年轻的她,守着陈老爷成了悲剧的身子。对她说,你跟她们不一样的大少爷却“高不可攀”,终究只能是念想中的人。
这两者的巨大矛盾,以排山倒海之势摧毁了她的生活。

所有这些的结果,就是,活着的颂莲看不到活着的女人应该有的样子,找不到自己也看不到未来。
失去自我是不对自己负责,让自己的目标和行为为外界所主导。内心深处的那个我,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控制。
眼看着要过年时,颂莲才想起来她的生日——十二月十二,这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命佣人去给她买卤味和四川烧酒,这和老爷生日隆重的生日宴会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禁又回想到那个提前度过的二十岁生日,如果说早早地庆祝是因为一床美梦的话,那么如今的遗忘,则是不忍去听梦碎的声音。
她看到了无力改变的人生,恐怕只有遗忘和丧失才可以让自己好过一些。
丧失自我,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怕清醒时太痛,挣扎时太累!

这让我想到了曹禺《日出》里的陈白露,她本是一位乡下女子,来到大城市后成了一名有名的交际花。一方面享受浮华物质生活的同时,还在怀念儿时淳朴正直的自己。她曾说:我爱自己,又厌恶生活。
对于矛盾纠结的自己,她认识得很清楚。也因为这一份直面现实的煎熬,使得她最后选择了吞药自杀。
和陈白露的直接相比,颂莲的选择是妥协——忽略自己,回避痛苦。
其实,颂莲也做过挣扎,在给自己买酒庆祝生日那晚,大少爷来找她,生的本能让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搏,渴望在大少爷身上找回自我的滋味。
可是她找错人了,这个和她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的男人,是一个心理比她还要畸形的人。
他自己都有对生的巨大恐惧,又怎么能撑起一个快要幻灭中的女人。
在最后一丝抗争也以笑料收尾的时候,颂莲彻底溃败。

结尾
读完这部小说,愣了一会儿,抬头看到窗外明媚的蓝天,才缓过神来。
原来,只是一场悲剧故事,没有枯井和透着凄凉味道的树叶,我还是生活在阳光下。
在《妻妾成群》这部小说中,与悲剧颂莲紧密相连的景色其实只是一个隐喻。真正与颂莲连接互动的是陈家大院中的每一个人。
颂莲同景色所产生的一切关系:关照,联想,融合实则也是活生生的人所赋予,景是形式,人才是内核。
关乎人的命运,是一部小说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些人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只是人们兜兜转转,变换着角色来演人生这出大戏。

相来可以总结出很多的启发,但是我却又只想说一点。作为读者的我们带着感官,想象,以及一个空杯的心态进入一个有些怪异的世界。在人物生时欣喜动容,为人物死而憔悴动肝。
在自我有限的生命里,见证别样生命的浮沉,或许其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可言说的重要意义。
苏童曾说:譬如《妻妾成群》,许多读者把它读成一个“旧时代女性故事”,或者“一夫多妻的故事”,但假如仅仅是这样,我绝不会对这篇小说感到满意的。
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呢?
欢喜的是,痛苦和恐惧这两种感觉,我们在进入小说,与主人公交手时,就已经完成了这一目的。

而悲剧一贯又是要把人生存中最痛苦,残酷的一面凸显出来,让人在正视痛苦之后,给人以鼓舞,让其看到生命的永恒力量。
面对颂莲的悲剧命运,作为读者我们或许还要学会在感受生而为人的痛苦时,看到作为人为生存所做的挣扎,为自我独立所做的反抗,以及失去自我时的焦灼。
有些行为,最后的结果证明其是无意义。就好像颂莲,既然入了这个宅子,无论她再怎么特殊,也摆脱不了被同化的命运。但是她一路的脚印和心情,也是我们走这一趟的收获。
我想,这次我只带你体会了颂莲这一悲剧人物的痛苦,而至于之后,你还想说些什么,你还悟出了些什么,就全部交给你自己了,因为这是悲剧所给予你的特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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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白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