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筱羊
《大红灯笼高高挂》原著——苏童的《妻妾成群》中,借颂莲的老女佣宋妈之口,道出了陈佐千娶颂莲时,陈府已呈颓败之势:
我亲眼见老爷娶了四房太太,娶大太太毓如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了一个,足有半斤重;到娶二太太卓云,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娶三太太梅珊时,就只是手上各带几个金戒指;到了娶你,就什么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正房太太毓如十九岁嫁给陈佐千,直到他五十岁娶十九岁的颂莲,像是轮回,更像是个终结。陈家的终结。
毓如在进入陈府的三十多年里,亲眼看着陈佐千娶回了温婉清秀的卓云,千娇百媚的梅珊,看着这两个女人一个变得心如蛇蝎,一个变得滥情无度。而她也从风华正茂的大家闺秀变成了吃斋念佛的垂垂老妇。
陈府就如同一个封建王朝的浓缩院落,而毓如是这个王朝的坚定拥趸者,她固执的“母仪天下”,固执着自己的尊严和神圣。为此屏蔽了作为人的正常欲望。
但她又非常清晰地看到,陈府正在一点点走向衰败,她预言陈家早晚要败在这一代手里。
所以她对于颂莲,是充满悲悯之情的。她在几次与颂莲对话时,字里行间不像是争风吃醋的正妻,而更像是一个母亲。一个无奈又无力,眼瞅着青春少女滑向深渊的母亲。
纵观全书,太太毓如曾三次提醒过颂莲,想给她逆天改命的机会,可颂莲都没有珍惜,她任由自己像浮萍一样,在陈府飘荡,直至疯癫。

初识毓如
颂莲嫁给陈佐千,是在半秘密状态下进行了。
于陈佐千,他已经有了三房太太,19岁的颂莲嫁进来,势必会引起家庭内部的波动,所以他选择了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让三位太太无条件接受颂莲。
于颂莲,这个曾经茶厂老板的女儿,一个在读的大一女学生,就因为父亲离世,家道败落,便嫁给五十岁的陈佐千为妾,这样的“婚事”着实不够光彩。所以颂莲,也是不愿对外人道之。

半年前,颂莲的父亲因为生意失败,自杀身亡。她很清醒地意识到,父亲一死,她必须自己负责自己了。
所以当继母摊牌,让她在做工和嫁人两条路上做选择的时候,颂莲淡然地说,当然嫁人。
继母问,你想嫁给一般人家还是有钱人家?
颂莲说,当然是有钱人家,这还用问?
继母说,那不一样,去有钱人家是做小。
颂莲说,什么是做小?
继母说,就是做妾,名分是委屈了点。
颂莲冷笑,名分是什么?名分是我这样的人考虑的吗?反正我交给你卖了,你要是顾念我父亲的情分,就把我卖个好主吧!
随后她被安排去见了陈佐千。

颂莲把见面地点定在了西餐厅,当她打着一顶花绸伞姗姗而来时,陈佐千就开心地笑了。
颂莲果然是他想象中漂亮洁净的样子,而且那么年轻。
颂莲轻声对陈佐千说,给我要一盒蛋糕好吧。
等侍者端来了蛋糕,颂莲从口袋里拿出蜡烛,并一根根插上去,一共插了十九根。陈佐千听见颂莲幽幽地说,提前过生日吧,十九岁过完了。后面也都过完了。
颂莲看似是吹灭了眼前的烛光,其实何尝不是熄灭了自己的人生之光呢。在那一天,她把自己所有的梦想,对未来所有的憧憬,都变成了“嫁个有钱人,卖个好人家”。她看似清醒透彻,可始终还是没有摆脱那个年代“把女人当商品”的属性。
她机敏和热情地讨好着陈佐千,只是为了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可一个连“做小”都没搞明白的年轻女子,怎么会理解这其中的痛苦和挣扎呢?她毫无仪式感地成了陈佐千的第四房太太,可下人却以为初进陈府的颂莲,是陈家的哪个穷亲戚。
等后来大少爷飞浦回来时,颂莲才意识到,自己进门第一天饭桌上的排场,远不如飞浦的接风宴。
她心中升起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的悲剧命运在进入陈府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毓如作为正房太太,第一次见到颂莲,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陈佐千带着颂莲去见毓如,毓如在佛堂里捻着佛珠诵经。陈佐千说,这是大太太。颂莲刚要上去行礼,毓如手中的佛珠突然断了线,滚了一地,毓如推开红木靠椅下地捡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
颂莲想帮着去捡,被毓如轻轻推开,她说,罪过!罪过!却始终没抬眼看颂莲一眼。
初读这段文字时,我以为毓如作为原配太太,对颂莲有着天然的敌意。她看不起“甘心做小”的颂莲,她推开了想替她捡佛珠的颂莲,觉得她不配碰佛珠。
可在数次看《妻妾成群》后,深觉自己曾经的想法狭隘了,毓如哪里是在责备颂莲,说她进入陈府是个“罪过“;她分明是在对陈佐千提出抗议,骂他在花甲之年,在陈府衰败之时,又迎娶十九岁的少女,真是”罪过“。
毓如看到了颂莲的未来,为她感到可惜和悲悯,所以用捻珠的方式,来替陈佐千赎罪。

可这些暗流涌动颂莲是不明白的,她还沉浸在初为人妇的兴奋中,她挽起陈佐千的手臂,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
陈佐千没说话,颂莲又说,她信佛,怎么在家中念经?
陈佐千当然明白毓如的意思,说道,什么信佛,闲着没事,滥竽充数罢了。
对这样的,颂莲是满意的,她太年轻也太单纯,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貌和迷人,就能征服陈佐千的心,就能在陈家扎下根。
她不知道,对于陈佐千,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和身边的丫鬟雁儿从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她的自尊和棱角,在一次次的争斗中消磨殆尽,她看见了自己长长的寂寞,却又无法洞悉这其中的人情世故,在被一次次作弄和背叛后,她变得扭曲和拧巴,变得患得患失又妄自菲薄。
后来,有人再问起为什么大学没有读完时,颂莲的已经不再是家父病了供不起。而是念书有什么用,还不如老爷身上的一件衣服。
颂莲的脾气越来越大,她说梅珊是因为怕没人疼,所以脾气就坏了,她又何尝不是呢?

毓如训斥颂莲
经过了卓云的“扎小人”事件,又因为竖笛的事,惹得陈佐千不高兴,颂莲在陈府的日子变得漫长且孤苦。
入府不到半年,颂莲就从最初的跃跃欲试变得心灰意冷,她破罐子破摔,无端端地就发起了脾气。
四太太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女佣们这么对毓如说。
毓如把女佣们呵斥了一顿,说道,不准嚼舌根,轮不到你们来搬弄是非。
毓如对颂莲是维护的,她知道进入陈府的女人,都要经过这样的过程,从无所适从到慢慢接受,然后才能坚强地在陈府活下去。
毓如理解颂莲,作为后院之主,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颂莲,让她摆正位置,不要给自己制造太多的矛盾。

颂莲不允许女佣们在后院烧树叶,说焦烟味自己闻着难受,她因为心情糟糕对着女佣们大喊大叫,并把一把木梳扔到了一个争辩的女佣身上。
毓如心中很气,对她来说陈府的规矩大于天,难道来了个颂莲就要破坏这个规矩不成?她命令女佣们不要管颂莲,接着烧便是。
这一次颂莲没有干涉,只是在大家用餐的时候,脸色冷静而沉郁,双臂抱紧,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
飞浦少爷问她为何不肯吃饭?
颂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我闻焦糊味已经闻饱了。
毓如听到这句话脸就变了,她放高嗓门,注视着颂莲,说道,四太太,家里年年秋天都要烧树叶,从来没有人找别扭,怎么就这么点烟味你就受不了了。那你说这么一院子树叶怎么办?
颂莲也不客气,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我有什么资格料理家事?谁喜欢闻那烧焦的味道,把树叶扫到她门前烧掉好了。
毓如听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训斥道,你颂莲在陈家算什么?别一天天好像谁亏待了你似的。
一句话把颂莲骂哭了,她回道,天知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再看这一段对话,毓如对颂莲的训斥,都是在提醒她做事要注意分寸,摆正态度,不要无事生非,更不要恃宠而骄,那样只会让自己的日子更加难过。
可偏偏颂莲心思敏感自卑,没有正确理解毓如的话,认为她在羞辱自己。可仔细想想,作为一个妾室,这样无视太太,当面顶撞,何尝不是在作死的路上更近了一步。

毓如阻拦飞浦和颂莲接触
毓如的儿子——飞浦少爷和颂莲的年龄相当,在颂莲孤寂的日子里,竟成了她在陈府的心理支柱。
颂莲觉得自己和飞浦之间是有着某种默契的。
飞浦也对颂莲说,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我喜欢去你那儿。
两个人任由这种暧昧的情愫滋生,都认为只要没有实质发生,就是清白和无碍的。
当毓如察觉到颂莲和自己唯一儿子飞浦的不正常关系后,立刻出面制止了。
她太知道这中间的危险了,一时把握不住分寸,两个人便万劫不复。
所以她不惜和飞浦闹掰,也要阻止他和颂莲继续接触。

颂莲在得知毓如和飞浦争吵后,竟尖利地说,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谁对我好,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我还能跟她儿子有什么吗?
颂莲说着眼里沁出泪花,骂道:真无聊,真可恶!
以后飞浦就极少到颂莲房里了,因为生意不顺,他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直到雁儿死了,颂莲因为恐惧喝了很多酒,飞浦的出现,让她的内心再难平静。
作为一个年轻的少妇,颂莲的内心是潮热的,她太想得到男人的抚慰了。她满脑子都是梅珊和医生交缠在一起的双腿,她的腿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飞浦。
其实毓如早就看透了颂莲的不安分,所以她让飞浦离颂莲远一点,一是为了自己儿子,但也是在拯救颂莲。
好在飞浦不近女色,他推开了颂莲,哽咽着说,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好女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中的女人更让我害怕。
颂莲听着飞浦的哭诉,也潸然泪下,她不恼怒飞浦,却对自己的行为不齿,她厌恶自己的不知廉耻和毫无底线。
在这一刻,颂莲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即便没有后来梅珊的事,她迟早也会走向疯癫。她从天之娇女(那个年代的女大学生,绝对是天之娇女)沦落至此,这种心理落差,再也没有自欺欺人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

写在最后
等飞浦走后,颂莲喝醉了,她冲着陈佐千大喊:老爷今晚陪陪我,我没人疼,老爷疼疼我吧!
陈佐千一把推开了她,说道: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一条狗。
在陈佐千眼中,他的女人和家中的狗,猫,金鱼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们在陈府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而这条路,是颂莲选择的,她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不停地寻找,却发现前方早已无路可走。
女人,越到年长越能明白,此生唯一靠得住的,不背叛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大明宫词》里武则天对女儿太平说:女人有一个像大树一样的男人固然好,如果没有,那就要让自己生根发芽,长出枝蔓,那样才会活得像树一样坚韧和顽强。
女人只想靠男人,或者靠他人,那注定会像浮萍一样,一生无根无基。
唯有让自己独自强大,才能生活得不那么艰难。
颂莲不知道,她选择了这种生活,选择了这个陈府大院,就要像毓如一样,最好的生存法则,就是心死。
可心死和身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恐怕是个无解之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