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之间
那天在集贸市场附近,我看见姐姐蹲在垃圾桶旁翻找着什么。她那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乱糟糟地扎在脑后,脸上的沧桑让我几乎认不出她。
当她抬头的瞬间,我们四目相对,我控制不住湿了眼眶。
我叫周小梅,今年三十四岁,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姐姐周小兰比我大六岁,曾是纺织厂的技术能手。
我们姐妹俩从小就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长大,那是一栋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六层楼房,每层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房和厕所。
父亲是国营钢铁厂的工人,母亲在街道缝纫组做活。每到夏天,母亲就会把老式缝纫机搬到楼道里,踩着吱吱呀呀的节奏,和邻居大娘们一边纳凉一边干活。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算得上是安稳。家里最值钱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到《西游记》播出的晚上,邻居家的孩子们都会挤在我家那十几平米的屋子里,坐在凉席上看得津津有味。
小时候,姐姐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记得有一次,父亲从食堂带回两块红烧肉,姐姐悄悄把自己那块夹到我碗里,还对我使眼色:"快吃,别让爸妈看见。"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疼爱,只顾着埋头吃肉,嘴上还嫌不够。现在想起来,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1993年的春天,父亲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那时候的医院条件简陋,走廊里都是加床,值班的护士常常忙得顾不上每个病人。
我和姐姐轮流照顾父亲,有时一整夜不合眼。医院没有现成的热水,我们就提着搪瓷壶去锅炉房接。冬天的医院走廊冷得像冰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的父亲总是瑟瑟发抖。
"小梅,咱爸这病不能拖,得动手术。"一天晚上,姐姐拿着诊断书,神情凝重。

窗外的广播站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单位宿舍楼里此起彼伏的收音机声混合在一起,像一首嘈杂的交响曲。
"要多少钱?"我问。
"七千多。"姐姐低声说。
七千元!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工资,厂里发的还有不少实物券和粮票。这笔手术费对我们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卖房子吧,反正筒子楼也没几个钱。"我脱口而出,完全没考虑后果。
姐姐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你疯了?卖了房子住哪?再说这是咱爸妈排队十年才分到的安身之所!"
"那你说怎么办?我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你让我眼睁睁看着爸死吗?"我当时很激动,也很无助,声音大得连隔壁病房的人都探出头来看。
"你小点声!"姐姐压低嗓门,眼圈泛红,"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你不会是想去借高利贷吧?"我讽刺道。
姐姐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当时我以为她是在偷偷哭泣,后来才知道,她是在强忍心痛。
就是这次争吵,成了我和姐姐关系裂痕的开始。
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筹到了钱,父亲的手术做了,人也保住了,只是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而我,在姐姐的坚持下继续准备高考,最终考入了省城的大学。
临行前的那个夏夜,我正在收拾行李,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却吹不散屋里的闷热。姐姐走进来,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小梅,这是你的路费和生活费。"她把信封递给我,"大学四年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应急。"
我翻开信封,里面是整整五百元钱,当时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七八十元。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哪来这么多钱?"我有些惊讶。
"我这些年的积蓄,还有厂里发的奖金。"姐姐笑着说,但眼里闪过一丝我当时没注意到的疲惫。
我接过钱,却没有道谢。心里还记挂着那次争吵,我认定姐姐当初不肯卖房子是因为自私,她舍不得自己的安稳生活。
我甚至怀疑,那笔手术费是不是她借的高利贷。因为从那以后,总有陌生人来家里找她,姐姐常常脸色难看地出去,很晚才回来。
有一次,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站在我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要见我姐。邻居王大婶拉着我说:"小梅啊,你姐这是欠了人家钱了吧?这人我见过几次了,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
我没吭声,心里却暗自鄙夷:果然是借了高利贷,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听我的卖房子呢。
就这样,我心里对姐姐的怨恨越积越深,每次放假回家,话也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对话简短得可怜,不是"吃了吗"就是"回来啦",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大学毕业后,我通过实习留在了省城的一家报社工作,成了一名记者。那几年正是下岗潮汹涌的时候,我跑过不少这方面的新闻,写过许多下岗工人的故事,却从没关心过自己的姐姐是否也在这场经济浪潮中挣扎。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回家看望父母。院子里贴着崭新的红对联,邻居们都忙着准备年夜饭,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只有我家,门上的对联已经褪了色,屋里还是那副冷清的样子。
"小兰呢?"我问母亲。
"出去了。"母亲唉声叹气地说,"现在厂里不景气,她整天忙着找活干。"

"她不是技术骨干吗?怎么也不安稳?"我有些诧异。
父亲坐在藤椅上,用完好的那只手指了指窗外:"世道变了,有本事的也不一定有饭吃。小兰这孩子,命苦啊。"
我没再多问,也没去找姐姐聊聊。那次回家,我只待了三天就匆匆离开了,借口是报社有任务。临走时,母亲塞给我一包速冻饺子,说是姐姐包的,让我带回去吃。
我把饺子放在行李最底层,回到省城后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那时的我,已经完全被成功和物质蒙蔽了双眼,觉得家乡的一切都土气又落后,包括我的姐姐。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已经九年没和姐姐说过一句像样的话了。这次回家,是因为要做一个关于老工业区改造的专题报道,顺便看望父母。
没想到会在集贸市场遇见姐姐,更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兰?"我试探性地叫她。
姐姐愣住了,随即慌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尴尬地笑了笑:"小梅啊,你...你怎么在这儿?"
近距离看,她的脸上布满了细纹,嘴角下垂,眼神里却依然有着我熟悉的温柔。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那是十年前我上大学时她买的新衣服。
"我回来看爸妈。"我盯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喉咙发紧,"你...现在在做什么?"
"捡些废品,废报纸什么的,能卖几个钱。"姐姐的很坦然,却让我心里一阵刺痛。
我邀她去附近的小馆子吃饭。那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面馆,招牌的臊子面香气四溢,是我们小时候舍不得吃的"奢侈品"。
姐姐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我这样...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去赴国宴。"我拉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掌上的厚茧和粗糙,心里一阵酸楚。
面馆里人来人往,食客们大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和居民,吃完了抹抹嘴就走,效率奇高。我和姐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臊子面和几个小菜。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我打破沉默,"那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周末爸带我们来这儿吃面。"
姐姐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记得啊,你总是要加两个卤蛋,还嫌不够。"
"是啊,那时候真好。"我感叹道。
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姐姐二话不说埋头就吃,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心疼。她是有多饿啊?
我想起小时候她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就算自己饿肚子也不抢我的食物。现在角色对调了,我却连关心她的基本温饱都做不到。
"姐,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姐姐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厂里改制,大批工人下岗,我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你不是技术骨干吗?"我不解地问。
姐姐的眼神有些飘忽:"是啊,但那时候赵师傅一家遇上了困难,他媳妇得了重病,孩子还小...他需要那个岗位比我更迫切。"
我瞪大了眼睛:"你...你把岗位让给了赵师傅?"
"老赵家里困难,我一个人,没有负担,让一让又何妨?"姐姐说得轻描淡写。
"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追问道。
姐姐低头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做些零工,在小作坊帮忙,有时候去建筑工地打打杂。前几年还行,后来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就只能......"她指了指窗外,"靠捡废品度日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曾几何时,我的姐姐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是领导眼中的好员工,是邻居口中的好姑娘。如今却沦落到翻垃圾桶为生的地步。
"那...那爸爸手术的钱,当初是哪来的?"我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是我借了厂里几个姐妹的,还有街坊邻居的。后来都还上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李大姨家孩子出了车祸,我又借了钱给他们,还有张叔家闺女上大学...这些年,总有人需要帮助。"姐姐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那你借出去的钱,人家还了吗?"我有些激动。
姐姐笑了笑:"有还的,也有还不上的。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好意思催。再说,他们比我更困难。"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姐姐自私,却不知道她为了别人付出了这么多,甚至连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不要了。
"你别哭啊,多大点事儿。"姐姐递给我一张用过的纸巾,上面还有她用针线缝补的痕迹,"城里人现在都这么矫情吗?"
我破涕为笑,看着她布满皱纹却依然温柔的脸庞:"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可以帮你啊!"
姐姐摇摇头:"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不想拖累你。再说,你不是在报社工作得很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工作得好?"我诧异地问。
姐姐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我看了你写的每一篇文章,剪下来都贴在本子上呢。对了,你上次那篇关于老工人赵德忠的报道写得真好,我看了都哭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和姐姐已经断交多年,她却一直默默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走,回家去。"吃完饭,我拉着姐姐的手,"我要看看你说的那些剪报。"
回到老家,那座我曾经嫌弃的筒子楼,一切依旧简陋。六楼没有电梯,我们爬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楼道里弥漫着煎饼果子和炸油条的香味,三五成群的老人坐在楼梯拐角处打着扑克,见到姐姐就亲切地打招呼:"小兰回来啦?"
"嗯,带我妹妹回来看看。"姐姐笑着回应。
推开家门,屋子里的陈设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老式木沙发上覆盖着一层尘土,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已经泛黄,角落里的老式电视机不知道还能不能工作。
姐姐引我到她的小房间,那里更加简陋,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衣柜。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旧皮箱,锁已经坏了,用一根红绳子系着。
"就是这个。"姐姐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绳,打开皮箱。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我这些年在报纸上发表的每一篇文章。纸张已经泛黄,但都被小心地裁剪下来,贴在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旁边还有她歪歪扭扭的批注。
"这篇写得真好,小梅长大了。"
"这个故事感人,一定是亲身经历吧?"
"这张照片拍得真像,我妹妹真漂亮。"
批注旁边还有一些水渍的痕迹,那是她的泪水留下的吗?
我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贴着我上周才发表的文章。这说明她一直坚持到现在,从未间断。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住姐姐失声痛哭。九年的隔阂,九年的误解,在这个瞬间全都烟消云散。
"对不起,姐,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我一直误会你,我以为你自私,我以为你......"

"傻丫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害怕打雷时她安慰我那样,"姐妹之间,不说这些。"
"可是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关心过你,甚至还在心里埋怨你......"我越说越愧疚。
姐姐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傻孩子,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选择。再说,我看着你一步步成长,一点一点进步,我比谁都高兴。"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昏黄的台灯下,聊了很多很多。姐姐告诉我,那年父亲住院,她东拼西凑借了七千多块钱,后来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才还清。
"最困难的时候,我一个月只吃咸菜就馒头,省下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姐姐回忆道,脸上却没有一丝埋怨。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心疼地问。
"你那时候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我不想你分心。再说,我是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她说得理所当然。
"后来厂里要裁员,领导看在我是技术骨干的份上,想留我。可那时赵师傅家里正困难,他媳妇患了重病,孩子才上小学,如果他下岗,一家人就没法生活了。"姐姐继续说道,"我想着反正我一个人,没有牵挂,就主动申请了下岗。"
"你就这么舍己为人?"我有些不理解。
姐姐笑了:"谈不上舍己为人,只是换位思考罢了。如果是我遇到困难,别人肯定也会帮我的。"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姐姐朴素而深刻的人生哲学。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她依然保持着最纯粹的善良和无私。
后来,姐姐又告诉我,她下岗后曾尝试过很多工作,做过保姆,当过超市促销员,甚至去建筑工地搬过砖。但随着年龄增长,体力不支,工作越来越难找。

"最近几年,胳膊腿脚也不利索了,干不了重活。就只能靠捡废品为生。其实也挺好的,自由,不受气。"姐姐说着,眼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听着姐姐的故事,我的心一次次被刺痛。她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我,却只顾着自己的前途,从未想过她的艰辛。
"姐,以后你跟我住吧。"我坚定地说,"我在省城买了房子,两室一厅,够咱们姐妹俩住了。"
姐姐摇摇头:"我离不开这儿,爸妈还在这里,我得照顾他们。"
"那...那我帮你找工作。"我急切地说,"我认识很多人,一定能给你找个轻松点的活。"
姐姐笑了:"你这傻丫头,姐姐我都四十岁了,谁还会要啊?"
"不会的,以你的经验和技术,一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坚持道。
第二天,我通过报社的关系,联系了一家新开的服装厂。那里正缺技术指导,而姐姐在纺织厂多年的经验正好派上用场。
厂长是个痛快人,看了姐姐的工作证明和推荐信后,当场就拍板录用了她,月薪一千八,比普通工人高出不少。
看着姐姐拿到新的工作证,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我心里既高兴又愧疚。高兴的是姐姐终于不用靠捡废品为生了,愧疚的是我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忽视和误解。
"谢谢你,小梅。"姐姐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水,"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重新开始。"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姐。"我紧紧回握她的手,"谢谢你一直以来的付出和宽容。"

那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望父母,一起做饭,一起聊天,仿佛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父亲坐在轮椅上,慈祥地看着我们姐妹俩忙前忙后,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母亲则不停地唠叨着:"你们姐妹俩和好就好,和好就好啊。"
后来,我说服姐姐把父母接到我在省城的住处,我们租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全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姐姐在新厂里工作得如鱼得水,很快就升任了车间主任,负责培训新工人。
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带父母去公园散步,或者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看着父亲在阳光下熟睡的面容,听着母亲和邻居大妈们闲聊家常,我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温暖。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生,最珍贵的不是金钱和名利,而是那些陪伴我们走过风雨的亲情。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追求着梦想,奔波着生活,却常常忽略了最宝贵的情感联结。
姐姐教会我的,是一种无声的坚韧与奉献,是在平凡的生活中守护家人的勇气。那些曾经的误会和冷漠,都在理解和宽容中化为了更深沉的爱。
现在,每当夕阳西下,我和姐姐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都充满了平和与感恩。
"小梅,你知道吗,"姐姐有一天突然对我说,"这辈子最值得的事,就是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一步一步成才。"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感受着她手上的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