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诺言
"老周,今儿个这酒喝得值!咱俩的娃,这事就这么定了!"李叔满脸通红,一锤定音。
父亲用袖口抹了抹嘴,爽快地应道:"行啊,咱哥俩说定就定了!"
我叫周明志,今年三十有八,在县城一家国营机械厂当技术员。说起我和妻子李巧云的姻缘,还真是一段难以启齿又令人感慨的故事。
那是1993年的夏天,刚刚改革开放没多久,家家户户还守着黑白电视机看《渴望》。父亲和他的拜把兄弟李叔在我家的小院里摆了一桌酒。
母亲从煤油灶上端出几个家常菜:一盘炒青菜,一碟咸鸭蛋,还有一碗红烧肉。那时候能吃上肉,已经是改善生活了。
蚊香在桌角缓缓燃烧着,赶走了夏夜的蚊虫。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邻居们支着凉席乘凉,收音机里传来《东方红》的旋律。
那时候,我刚考上县城技校,李叔的女儿比我小两岁,还在上高中。父亲那天格外高兴,和李叔杯来盏去,两个老友有说有笑。
"老李,咱俩当了一辈子的铁哥们,要是能结成亲家,那就更好了!"父亲举着茶缸子里的二锅头,眼睛眯成一条缝。
李叔哈哈大笑:"老周,你这个主意好!我闺女巧云,长得俊,性子也好,读书又用功。你儿子明志踏实肯干,这两个娃娃,天生一对啊!"
就这样,两个半醉的老友,在煤油灯下,凭着几分交情,几分酒意,就把我和李叔女儿的亲事给定了。
第二天我从技校回来,母亲一边择着菜豆,一边笑着告诉我这件事。"人家巧云可是县一中的高材生,长得也水灵,你小子有福气了!"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我当场就不乐意了,把手里的搪瓷缸子重重放在八仙桌上,"我连人都没见过,凭啥就定了?这不跟封建社会包办婚姻一样吗?"

母亲见我反应这么大,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打圆场:"你爸就是嘴上说说,又不是真要逼你。等你毕业了,见见面再说呗。那姑娘听说长得可俊了,跟杨柳一样婀娜。"
"不行就是不行!我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我倔脾气上来,摇着头走进了里屋。
墙上挂着的人像照,是去年全家在照相馆拍的,父亲穿着发黄的白衬衫,一本正经。那张黑白照片旁边,是父亲珍藏的八一勋章,那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宝贝,平时都锁在抽屉里。
我心里暗自盘算:这门亲事,我坚决不从。
技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里的机械厂。那时候厂里条件还不错,有食堂有宿舍,每月工资四十多块,虽然不多,但在县城里也算体面。单位分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虽然简陋,却是我独立的小天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工友们每天骑着二八大杠上下班,晚上围着收音机听着评书《水浒传》。父母偶尔来看我,带点腌菜,带点红糖,还不忘提起李叔家的姑娘,我总是装作没听见。
"人家姑娘都考上师范了,以后当老师呢,多有面子啊!"母亲一边帮我缝补裤子,一边念叨。
"妈,那是您觉得好,我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合不合适?"我翻着厂里发的《工人日报》,心不在焉地。
"你这孩子,倔得跟你爹一个样!"母亲摇着头,手里的针线活却没停。
转机出现在1995年的一个雨后傍晚。彼时,单位广播站刚播完《新闻联播》,我骑着自行车往宿舍赶。路边的杨树被雨水洗得青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拐过县医院那个弯,我看见一个姑娘推着自行车,链条掉了,正在路边着急。她穿着素色的棉布衬衫,扎着低马尾,像极了早晨院子里绽放的丁香花,既素雅又不失生机。
那时我在厂里刚学了些修理技术,便主动停下车来:"同志,需要帮忙吗?"
姑娘抬起头来,眼眸如秋水般清澈:"链条掉了,我不会装。"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溪水。
"我来看看。"我蹲下身子,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掏出扳手。修理中,手上沾了些油污,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谢谢你啊,我赶着去县文化馆补习班,要迟到了。"姑娘的眼睛明亮有神,像是会说话一般。
"没事,举手之劳。"我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不经意间对上了她的眼神,心里忽然一颤。
"我叫李巧云,在县一中教书。"她伸出手,笑容像春天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周明志,机械厂的。"我有些局促地握了握她的手,粗糙的手掌与她柔软的小手形成鲜明对比。
修好车子后,我们就此别过。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远去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剪影。说来也怪,我竟然记住了她的名字,但没往李叔家的姑娘上联系。
县城虽小,但也有十几万人口,李姓更是常见,我压根没往那处想。只是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清秀的女教师。
此后,我在工人文化宫的读书会上又遇见了她。那天讨论的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会场里挤满了下班后的工人和老师。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风扇呼呼转动,带起阵阵热浪。
"我认为孙少安代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奋斗精神。"巧云发言时,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那份对生活的思考与热爱,让我深深着迷。

她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娇气,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干脆劲儿。讨论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我鼓起勇气上前搭话:"李老师,上次真是谢谢你的手帕。"
"手帕?"她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哦,是修自行车的周师傅啊!"
"不敢当师傅,就是会摆弄两下。"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回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我住校。"她婉拒道,但看我有些失落,又补充说,"不过可以请我吃碗阳春面。县医院旁边的国营饭店,听说不错。"
国营饭店的阳春面三毛钱一碗,加个鸡蛋要多付两毛。饭店里的白炽灯泡照得人脸色发黄,收音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我们这代人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不该被父辈的观念束缚。"席间,我不知怎的,说起了自己对"父母之命"的看法,"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什么娃娃亲。"
巧云托着腮静静听着,若有所思:"但你不觉得,父母的选择有时候也包含着他们的智慧吗?"她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就像老一辈人常说的,'姻缘天注定'。"
"那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想法。"我有些固执,"现在讲究自由恋爱,两个人互相了解,互相欣赏,才能走到一起。"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道理,就像这碗阳春面,看似简单,却有着它独特的味道。"她说这话时目光清澈,让我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我和巧云渐渐熟络起来。厂里放映室每周五放电影,我总会买两张票,约她一起去看。有时是《五朵金花》,有时是《牧马人》,坐在简陋的木凳上,我们时而为剧情欢笑,时而为角色落泪。

她带我去看县图书馆新进的书籍,一排排泛黄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文学作品。我们一起读茅盾的《春蚕》,朱自清的《背影》,她为我解读其中的深意,我则分享自己的朴素感悟。
我教她修理家里的小电器,从老式留声机到破旧的台灯,在我手里都能焕发生机。她善良温婉却又不失主见,身上既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又不乏生活的智慧。每次与她相处,我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契合。
有一次,她生病了,嗓子哑得厉害。我骑车十里地,从县城的国药店买了金嗓子喉宝和川贝枇杷膏,又到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梨子,准备给她熬梨水。
学校宿舍不让男生进入,我只能在门口等她的同事通知她。当她裹着厚实的棉袄出来时,脸色苍白却依然带着笑意:"周师傅,你这是要当大夫啊?"
"哪能啊,就是听说梨水对嗓子好。"我不好意思地递过药和水果,"你好好休息,别逞强。"
"谢谢你。"她接过袋子,眼神柔软,"你有心了。"
这句简单的感谢,让我心里暖暖的,像是春日里的一缕阳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巧云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却也一直保持着朦胧的距离。直到那年春节前夕,一切都有了变化。
春节前的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贴春联,蒸馒头,杀年猪,热闹非凡。李叔一家来我家拜年,这是多年的习惯。
母亲早早张罗着准备了一桌饭菜:红烧肉、清蒸鱼、白切鸡,还有必不可少的饺子。我被从宿舍叫回家帮忙,一路上还在想着过完年要不要向巧云表明心意。

推开家门时,我惊住了——巧云正和我母亲一起包饺子,谈笑风生。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看起来格外精神。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弥漫着香味的厨房里,她显得如此自然,仿佛早已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明志回来了!"母亲欣喜地招呼着,"这是李叔的闺女,巧云,你们见过没?"
当时的尴尬无法形容,我看着巧云,心跳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却冲我淡淡一笑:"周师傅,好久不见。"语气里带着一丝狡黠,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
我结结巴巴地应道:"你...你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屋子里,父亲和李叔正在八仙桌旁下象棋,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告,不时传来欢快的音乐声。
"快来帮忙!"母亲催促道,"饺子还没包完呢!"
我洗了手,坐到巧云对面,笨拙地包起饺子来。她的手指灵巧,三两下就包好一个饺子,整齐地摆在竹匾上。而我的饺子却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
"你这样不行,要这样。"她拿起一张饺子皮,轻轻地在手心里转动,边缘沾了水,再放上馅料,一捏一捺,一个完美的饺子就诞生了。
我学着她的样子,却怎么也包不好,引得她掩嘴轻笑:"技校毕业的技术员,连个饺子都包不好。"
"修机器和包饺子不是一回事。"我辩解道,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饭桌上,李叔和父亲又开始斟酒畅饮,不时拿那"娃娃亲"打趣我俩。
"当年我就说,咱们老周家的儿子,配我们老李家的闺女,天作之合!"李叔举着酒杯,高兴地说。

"是啊,这两个娃娃,可算把咱两家的缘分给续上了!"父亲也笑得合不拢嘴。
我原以为巧云会不自在,却见她应对自如,还讲起我们相识的经过,惹得满桌欢笑。她说起我修自行车的样子,说起我送她喉宝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们,"这是啥时候的事啊?"
"就是去年夏天,雨后,在县医院那个路口。"巧云不慌不忙地,眼睛却一直看着我,仿佛在说:看,我们的缘分早就开始了。
我只能尴尬地点头,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早就知道我是谁?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酒足饭饱,巧云主动提出和我去院子里走走。冬夜的星空格外明亮,远处传来鞭炮声,预示着新年即将到来。我们的脚步在积雪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像是命运的轨迹,交织在一起。
"你早就知道?"我忍不住问道,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
"嗯,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轻声说,双手插在棉袄的口袋里,"父亲回家后兴奋地说起这门婚事,还给我看了你的照片。后来在路上遇见你,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些不解,甚至有点生气,"你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起初我也有些抵触,但后来发现你这人还不错,就想看看事情会怎么发展。"她的简单却真诚,"再说了,你不是一直反对父母之命吗?如果我一开始就说明身份,你可能连正眼都不会看我一下。"
"那你为什么愿意和我交往?"我追问道,心里既感动又复杂。
"想看看你会不会喜欢真实的我,而不是'李叔家的姑娘'。"她的让我哑口无言,"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像父辈所说的那样,命中注定。"

雪地里,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红彤彤的,像是熟透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其实,"她继续说,"该感谢咱俩爸,要不是他们,我们可能就这么错过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巧合,怎么就让我们遇见了呢?"
我想起了那个雨后的傍晚,想起了文化宫的读书会,想起了每一次偶遇,每一次交谈。如果不是那杯酒,如果不是父亲和李叔的约定,我和巧云会不会相识?会不会相爱?
望着她被霜气熏红的脸颊,我忽然明白,有些缘分早已注定,只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去珍惜。父辈们看似随意的酒桌约定,却是对我们最深沉的理解与尊重。
"明志,"巧云轻声唤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反问。
"后悔认识我,后悔...这份感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不安。
我看着这个平日里自信满满的女教师,此刻却像个等待答案的学生,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我只后悔,没有早点认出你。"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真的?"
"真的。"我郑重地点头,"无论是不是父母安排,我都会爱上你。因为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李巧云。"
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在月色下闪闪发亮:"那我们算是...?"
"男女朋友?未婚夫妻?随你怎么说。"我笑着说,大胆地牵起了她的手,"反正以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过。"
她的手很冷,但握在手心里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回到屋里,李叔举起酒杯:"三十年前定的亲,今儿个算是圆满了!老周,咱俩真有先见之明啊!"

父亲也笑着应和:"这不叫先见之明,这叫缘分!咱们哥俩的缘分,变成了两个娃娃的缘分!"
我看了看巧云,举杯相应:"不是父母之命,而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巧云眼中闪着幸福的光:"这是最好的安排。"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巧云的感情越来越深。我在厂里加班加点,攒钱买了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虽然简陋,但是我们的小窝。
结婚那天,整个单位的工友们都来贺喜,院子里摆满了桌子,红灯笼高高挂起,鞭炮声震天响。巧云穿着红色的旗袍,我穿着借来的西装,有些不合身,但挡不住我们的喜悦。
李叔和父亲喝得醉醺醺的,互相搂着肩膀,唱着过去的战友歌曲。母亲和丈母娘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脸上的皱纹里满是笑意。
多年后,当我们的儿子问起我和巧云是如何相识的,我们相视一笑,讲起了那个被命运安排的美丽巧合。
"爸,您不是一直反对父母包办婚姻吗?"儿子调皮地问。
"那不一样,"我认真地解释,"你妈和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的。这说明,你爷爷和你外公的眼光,比我们自己都准。"
巧云轻轻拍了我一下:"少贫嘴!"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三十年前的一顿酒,成就了我们的一生情缘。岁月流转,命运自有它奇妙的安排。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好好过完这平凡却幸福的一生。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我们的爱情虽然简单,却弥足珍贵。就像那碗三毛钱的阳春面,看似普通,却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

每当想起那个雪夜里的对话,我就会感慨: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有些人,看似擦肩,实则相守。
三十年了,我们的感情依然如初。巧云还是那个爱读书的姑娘,而我,也还是那个为她修理一切的周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