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张的,看清楚了,这是你欠我家的一百二十块钱,你什么时候还?"一个扎着白头巾的女人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欠条,嗓门大得邻居都探出了头。
那是1976年的冬天,北方的风呼啸着刮过我们的小院,门前那棵老槐树的枝干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父亲那时候在县建筑公司挑土方,一天只有一块五的工钱,还得起早贪黑地干。
他每天回来时,肩膀上都有两道深深的勒痕,有时候还渗着血。
"建国,歇会儿吧,喝碗热汤。"母亲心疼地说,端着一碗稀薄的白菜汤。
家里穷得叮当响,锅里的菜清水煮白菜,连盐都要省着放。
那年我十四岁,正在县第二初级中学念初二,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尤其是数学,老师说我有"数学天赋"。
我家住在县城西边的老街,三间破旧的砖瓦房,墙上的报纸糊得泛黄发皱,冬天北风一吹,屋里跟外头差不了几度。
事情起因是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时,一担子土没扛稳,倒在了路边卖烧饼的摊位上,把人家的炉子和一筐子烧饼都给毁了。
那女人叫李桂芝,是县供销社的临时工,丈夫病了,靠摆摊补贴家用。
她当时就拽着父亲的衣领子,声嘶力竭地喊:"你赔我的炉子!赔我的烧饼!"
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父亲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道歉:"大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
李桂芝报了价:"一百二十块钱!少一分不行!"
"一百二十块钱,我挑土方干到猴年马月去?"父亲坐在灶台边,点燃一支"大前门",烟雾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盘旋。
母亲蹲在地上,用风箱"呼呼"地煽着炉火,叹口气:"要不...咱把娃的学费先拿出来应应急?"

我站在门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第二天,李桂芝又来了,她拉着父亲去了生产队长家,写了欠条。
父亲颤抖的手在纸上按下了红手印,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
我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
校长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瘦老头,闻言拉着我的手说:"小伟啊,你数学这么好,咋就不上了呢?咱们学校明年要选拔几个学生去参加全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呢,老师们都看好你哩!"
我咬着牙没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走出校长室,我在操场上站了好久,看着同学们在篮球场上奔跑,心里酸涩难忍。
班主任王老师追出来,塞给我一本《高等数学基础》:"小伟,这书你拿着,什么时候想学了,随时可以回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跟着父亲去工地当小工,搬砖头、和水泥、抬木料,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我的手很快就裂开了口子,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疼得我晚上直抹眼泪。
父亲也不说话,只是每天晚上帮我抹那种散发着怪味的药膏,那是他从工友那里讨来的,说是能治冻疮。
"爸,咱们什么时候能还清那一百二十块钱?"我问道。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攒几个月吧,春天厂房建好了,工地就没活儿了。"
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了班上的同学李勇,他正背着书包放学回家。
"小伟,你咋不上学了?"他好奇地问。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
李勇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我妈包的肉包子,你拿着吃。"
那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是我那个冬天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第二年夏天,我们终于还清了李桂芝的钱,但我的学也没法再上了。
十几岁的我,就这样告别了课堂,走上了打工路。
有时候晚上无事,我会翻开王老师给我的那本书,在煤油灯下偷偷学习,心里还留着一丝考高中的念头。
可惜好景不长,1977年底,父亲在工地搬重物时扭伤了腰,在家休养了大半年,家里的担子全压在我身上。
我先是在砖窑厂干活,后来去了拖拉机站当助手,再后来去了豆腐坊学艺。
每一分钱都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家里揭不开锅。
十年后,县里办起了纺织厂,招工名额紧俏,我好不容易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才进了厂当一名纺织工人。
那天,我穿着母亲缝的新衣服,胸前别着刚发的工牌,心里满是期待。
车间主任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别人都叫她李主任。
我进厂第一天,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意味。
"你就是张建国的儿子?"她开口问道,声音冷得像冰。
"是,李主任。"我有些诧异她怎么知道我父亲。
"三车间的活儿最累,你去那儿干吧。"她冷冷地说,转身就走,背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倔强。
就这样,我被分到了厂里最苦最累的三车间。
车间里的温度常年保持在三十几度,噪音大得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织布机一天十二个小时不停歇,我的任务是保证它们正常运转。
每次我申请调岗,李主任总有理由拒绝。
工友们私下议论:"李主任跟你有啥过节吗?咋对你那么苛刻?"
我也琢磨不透,只能埋头苦干,想靠努力改变处境。

每个月发工资,我都会骑着二八自行车去北门的照相馆,拍一张一寸照片寄回家,让父母知道我过得还不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厂里的老工人,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刮火柴。
直到有一天,我在厂门口碰见了父亲。
他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老凤凰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油纸包,大概是母亲蒸的馒头。
父亲年纪大了,背也驼了,手上的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
"儿子,找你有点事。"父亲搓着手说,眼睛不敢看我,"那个,前些日子邻居家的刘叔介绍了一户人家,说是给你相看个姑娘,人家姑娘叫李芳,在县医院当护士,人模样俊,脾气好..."
我笑着打断父亲:"行,那就见见呗。"
二十六岁了,也该成家了。
相亲那天,我穿了件新买的蓝色的确良衬衫,在照相馆门口等着。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走过来,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衣裙,眉眼间透着温柔。
"你是张小伟吧?我是李芳。"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们先去了县里唯一的西餐厅,墙上挂着进口的咖啡广告,显得格外洋气。
"听说你在纺织厂上班?"李芳问道,用叉子叉起一块土豆。
"嗯,已经六年了。你在医院,是不是很辛苦?"
"还行,就是夜班多,有时候三天两头的熬夜。"
从那以后,我和李芳常常约在县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候去北门的小公园散步。
她喜欢紫丁香,说那是希望的象征。
我就从厂里的花坛里偷偷剪一小枝,包在湿报纸里送给她。
那年秋天,我们定了亲。
厂里的工友们都起哄:"张小伟,听说你找了个护士对象,是不是以后生病有人特殊照顾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心里却想,这辈子要是能和李芳过日子,就知足了。
"见见我妈吧,她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呢。"李芳拉着我的手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
李芳家住在县医院后面的职工宿舍,一栋砖红色的楼房,楼道里贴着"勤俭节约"的标语。
她领我上了四楼,敲了敲门。
门一开,我呆住了——李主任站在门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们..."李主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手指着我,身体微微发抖。
李芳疑惑地看着我们:"妈,这是张小伟,我跟你说过的..."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李主任就是当年的李桂芝,那个因为烧饼摊被毁找上门来的女人!
世界真小,冤家路窄,我竟然爱上了"仇人"的女儿!
李主任一把拉过女儿,挡在身后:"不行,这门亲事不能成!"
李芳一脸茫然:"妈,你这是怎么了?"
我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最后李主任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你先进来吧。"
客厅里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墙上挂着李芳的父亲的照片,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神情温和。
晚饭桌上,气氛尴尬至极。
李主任一言不发地夹菜,李芳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咱们见过。"最后还是李主任先开口,语气平静了许多,"二十年前了。"
我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李芳更是一头雾水:"妈,你们怎么认识的?"
李主任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你爸那年得了肺炎,住院要一百多块钱,我当时卖烧饼,一天挣不到一块钱。"
"后来..."她停顿了一下,"他爸挑土方弄坏了我的摊子,赔了我一百二十块钱。那钱救了你爸的命。"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一直以为那钱是李桂芝日常生活所需,没想到竟是救命钱。
"所以,这些年在厂里......"我突然明白了李主任对我的态度。
李主任抿着嘴,没有接话。
"可是妈,那跟小伟有什么关系呢?"李芳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们家因为赔钱,他辍学了。"李主任低声说,"我这些年看见他,心里就过意不去,可又拉不下脸..."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连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饭后,李芳送我下楼,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小伟,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傻丫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去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心里五味杂陈。
那晚,我梦见了十四岁时那个寒冷的冬天,梦见了那张父亲按下手印的欠条,梦见了校长和王老师失望的眼神。
第二天上班,我鼓起勇气去找李主任。
她正在办公室核对产量报表,见我进来,放下了手中的笔。
"李主任,我想说..."我深吸一口气。
她摆摆手打断我:"我已经跟芳芳说了,这事不怪你,是我钻牛角尖。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做主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你爸身体还好吧?"李主任忽然问道。
"还行,就是老毛病,腰不好,阴天下雨就疼。"
她点点头:"改天...我登门拜访一下?"
从那天起,李主任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把我调到了技术科,说是看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该给个盼头。
厂里的师傅们都纳闷:"李主任这是吃错药了?"

只有我知道,这是解开多年心结后的释然。
订婚那天,两家人坐在一起。
父亲见到李主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李大姐,好些年不见了。"
李主任从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里面是那张泛黄的欠条:"张师傅,这么多年了,一直想找你把这个还给你。"
父亲接过欠条,摇摇头:"当初我儿子得了风寒,高烧不退,医生说得赶紧治,我才去工地挑土方挣急钱。谁成想..."
"所以你儿子辍学,是因为..."李主任的眼睛湿润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父亲把欠条撕得粉碎,"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了。"
我看着父亲的动作,想起了他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了那些在工地上挑土方的日子,想起了他每天晚上帮我抹药膏的情景。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母亲坐在一旁,挽着李主任的手,两个同龄的女人,脸上都有岁月留下的皱纹,眼角都有相似的沧桑。
"老姐姐,早知道咱们有这一天,当初何必那么针锋相对呢?"母亲笑着说,眼睛里闪着泪光。
李主任擦了擦眼角:"谁能想到啊?命里注定的事,躲也躲不过。"
订婚宴上,李芳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隆重的打扮,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李主任站起来敬酒,声音有些哽咽:"今天我想说,小伟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在厂里,我看在眼里。他肯吃苦、踏实肯干,从不偷奸耍滑。我女儿嫁给他,我放心。"
父亲也站起来,举着酒杯:"咱们两家,有些误会,有些恩怨,但今天,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来,喝这杯酒!"
宴席上,邻居张大婶凑过来问:"李主任,听说你们家和小伟家早就认识?啥时候的事啊?"

李主任笑而不答,只是看了我和父亲一眼。
有些故事,不必说与人知。
婚礼那天,李主任拉着我的手说:"小伟,这些年在厂里对你不好,是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现在我明白了,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好人。"
"李妈,那都是命里的安排。"我笑着,心里比蜜还甜。
李芳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但在病榻上他曾对女儿说过,要找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
李主任说,当年就是靠我父亲赔的那一百二十块钱,给他治好了病,多活了五年。
"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你们,一定会笑的。"李主任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光。
婚后,我和李芳住在厂里分的一间小房子里,虽然只有二十多平米,但我们布置得温馨舒适。
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看望两边的父母。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父亲和李主任坐在院子里,低声交谈。
父亲说:"当年那一百二十块钱,我借了三家人的钱才凑齐的。"
李主任点点头:"我知道。那时候我太着急了,丈夫病得厉害,医院催着交钱..."
父亲笑了笑:"缘分啊,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们会成为一家人?"
李芳怀孕后,李主任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带着各种补品,生怕女儿受了委屈。
有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神还是有些内疚。
李芳好奇,常问我和她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我只是笑笑:"等你将来生了孩子,我会告诉他的。"
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有时候错综复杂,有时候又简单直白。
那天晚上,儿子出生了,皮肤皱皱的,像个小老头。
李主任抱着孙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像,真像,跟他外公年轻时一模一样。"

父亲和母亲也赶来了,父亲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孙子,然后红着眼睛说:"这就是命啊,这就是命..."
年轻人还是不理解我们这代人的恩怨情仇。
晚上,父亲独自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抽烟,我端了两杯热茶过去。
"爸,你说这人与人之间的事,怎么这么巧合?"
父亲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看向远方:"人间自有公道理,伤人的终会得到教训,救人的总会得到回报。只是有时候,这公道来得慢了些。"
"那一百二十块钱的事,你从来没跟我说过真相。"我轻声说。
父亲把烟掐灭,摇摇头:"那有什么好说的?日子总是要过的。"
黄昏的光洒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生活的残酷与温情。
我想起了那个十四岁的冬天,想起了那本未曾读完的《高等数学基础》,想起了王老师失望的眼神。
人生的路,总有遗憾,但也总有弥补的方式。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爱我的妻子,有了刚出生的儿子。
这一切,都是命运馈赠的礼物。
前几天,李主任带着一个包袱来我家,打开一看,是一件精心缝制的小棉袄。
"这是我一针一线缝的,给孙子穿。"她说着,眼角泛起了皱纹。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柜子里翻出那本尘封多年的《高等数学基础》,递给李主任:"李妈,这是我当年最珍贵的东西,现在我想送给您保管,等孙子长大了,您给他。"
李主任接过书,手微微发抖:"小伟,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笑着说,"如果没有当年那一百二十块钱,可能就没有今天的一切。"
人生啊,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最后回到原点,却已是物是人非。

那张欠条,那个冬天,那个十四岁的我,都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尘埃。
留下的,是岁月赐予我们的宽容和理解。
父亲常说:"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个心安理得吗?"
我想,我们家和李主任家,经过这么多年,终于都心安理得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未曾相识的亲人。
当孙子牙牙学语时,我会告诉他这个跨越二十年的故事,告诉他人间的恩怨如何化解,告诉他生活的真谛。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人间自有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