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晚风掠过陈明生花白的鬓角时,他总会想起塔里木河畔的胡杨。1987年那个闷热的夏夜,他和妻子王秀兰蹲在兵团连队的土坯房里,就着灯光翻来覆去看着两张崭新的离婚证,像捧着两颗定时炸弹。

1965年西去的绿皮火车上,18岁的陈明生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揣在黄军装里层口袋。上海北站月台上,母亲塞给他的大白兔奶糖在颠簸中化成了黏稠的糖浆,浸透了扉页上保尔·柯察金的画像。
在阿克苏垦荒第三年,他认识了来自盐城的赤脚医生王秀兰。姑娘总把听诊器焐热了才给病人用,棉袄袖口露出的碎花衬衣领子,是灰扑扑的戈壁滩上唯一的亮色。他们结婚那天,连队食堂用苞谷面蒸了十二个点着红点的馍馍,洞房是地窝子,里面的墙上糊着报纸,1969年3月那场沙尘暴把大红喜字刮得只剩半个"口"字。

80年代后期,上海户籍政策松动的消息像野火燎过天山南北。兵团连队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前排起长队,陈明生握着听筒的手在发抖——政策说知青能把孩子户口落回上海,但是你老婆不是上海知青,只能落户一个”老同学压低的声音被电流声切碎,"得想办法让两个孩子都归你。"

离婚那天,王秀兰特意换上当年那件碎花衬衣。民政局的铁皮风扇吱呀转着,办事员例行公事调解后,钢印落在了离婚证书上。走出门王秀兰突然抓住他手腕:"下个月初七,是你四十岁生日..."

1996年建军考上复旦那晚,陈家的厨房里飘着红烧肉的香气。第二天团部婚姻登记处还是那个铁皮风扇,办事员换成了烫卷发的姑娘:"哟,照片还是用和二十三年前的呀?"两人这才发现复婚的结婚证上的黑白照里,王秀兰鬓角那朵绢花早已褪成灰色。

2001年女儿婚礼上,建红捧着父母当年的离婚证哭成泪人:"妈,这张纸比结婚证还金贵。"酒店水晶灯下,陈明生看见妻子悄悄把止痛片压进舌底——她的类风湿关节炎,是那些年睡地窝子落下的病根。

如今外滩观光隧道闪着霓虹,陈明生推着轮椅上的老伴看江景。当年兵团战友老张假离婚弄假成真,前年肝癌晚期时,河南籍前妻带着三个孩子来病床前磕头。还有李大姐,为给儿子落户至今孤身住在上海老城区的弄堂里。

晚风掀起王秀兰膝头的毛毯,陈明生弯腰替她掖好。海关大钟敲响时,他忽然想起那本泡过奶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的糖渍早已板结成琥珀色的痂。这个国家炼钢的温度灼伤了整整一代人,而那些在政策缝隙里辗转的婚姻,就像塔里木河断流后的胡杨,裂开的树皮里藏着千年风沙也填不满的沟壑。

霓虹倒影在江面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恍惚间又成了地窝子煤油灯的火苗。陈明生握紧妻子变形的手指,他们这代人总说"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却始终没学会该怎么向子孙解释,为什么某个春天的夜晚,爱情必须要先碎成拼图,才能拼出孩子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