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为真实写照，文中人物皆为化名，以女主人翁林晚秋口吻叙述故事。 新疆的夏夜来得特别迟，晚上九点太阳还挂在天边。我蹲在连队大院的葡萄架下，看着秦老师那个歪歪扭扭的废弃碉堡的家。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一块块土块，像老人皴裂的皮肤。"小晚，发什么呆呢？"王大姐的胶鞋底碾过砂石路，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秦老师那又在讲故事了，去不去听？"
我慌忙站起来，裤子上沾的土都来不及拍。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学着新疆姑娘扎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上海带来的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穿过三排地窝子，远远就听见碉堡里传来手风琴声。秦老师总说，琴键上的十二平均律比麦田里的风更懂人心。碉堡门框矮得碰头，里头却别有洞天。汽油桶改的炉子烧得通红，墙上糊着《人民日报》，裂缝里塞着骆驼刺。七八个知青围着火炉，秦老师的妻子秀兰嫂子在纳鞋底，五岁的女儿阿英趴在她膝头打盹。十四岁的建国突然喊起来："爸！林阿姨又带糖来了！"
"说了多少次叫姐姐。"秦老师从帆布椅上起身，眼镜腿用胶布缠了三圈。他接过我手里的水果糖，指尖有墨水的蓝。这个浙江来的"臭老九"能把《资本论》讲成评书，能用胡杨枝在沙地上演算微积分。我总觉得他像团将熄未熄的火，在塞外的寒风里忽明忽暗。
那晚讲的是《巴黎圣母院》。当说到卡西莫多为爱斯梅拉达赴死时，外头突然响起尖利的哨声。秦老师的手风琴戛然而止，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圆拱顶上，像个巨大的问号。
"全体集合！沙暴要来了！"连长的吼声穿透土墙。
我们冲到晒场时，天已经黑透了。狂风卷着盐碱土往眼睛里钻，秦老师把阿英裹在羊皮袄里，自己弓着背往前冲。成捆的麦秸像发疯的骆驼群在空中翻滚，我死死拽住粮仓的铁门，听见秦老师喊："晚秋！压住麻袋！"
后来才知道那场沙暴卷走了三头牲口。秦老师在粮垛下找到我时，我的辫子缠满了麦芒。他摘眼镜的动作总是很慢，像在拆封珍贵的古籍："小丫头不要命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他鬓角的白霜。那年他36岁，大我整16岁。
日子在坎土曼与铁锹间流淌。1978年恢复高考那年，我已是副连长。有天巡渠时看见秦老师蹲在红柳丛里，拿树枝教建国解方程。阿英在旁边用石子摆几何图形，草稿纸是铺在地上的沙子。
"秦老师，"我递上水壶，"给孩子们补课呢？"
他抬头时额角有汗，笑得像胡杨树绽开新芽："晚秋啊，你来得正好。阿英这道三角函数..."
我蹲下身，闻见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这些年他偷偷攒的旧报纸上，写满了数学公式和俄文诗。有回我在他枕头下发现半本《普希金诗集》，书脊用浆糊粘了又粘。他慌得直搓手："千万别让建国看见，要烧的..."
那天傍晚我去了团部。政委的茶杯在办公桌上震得直响："小林你疯了？保荐个右派分子？"
"他能教孩子们考上大学。"我说得斩钉截铁，指甲掐进掌心。窗外白杨树的影子爬上墙面，像无数挣扎的手臂。
1983年春，秀兰嫂子走了。胃癌，从确诊到咽气不到三个月。出殡那天飘着冷雨，秦老师握着铁锹的手直打颤。阿英哭晕在坟前，建国咬着嘴唇铲土，血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我抱住两个孩子，感觉怀里的重量比丰收的麦穗还沉。
之后我常往碉堡跑。有天撞见秦老师对着煤油灯发呆，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烟灰。他忽然说："晚秋，你该成个家了。"
炉膛里的火苗窜起来，映得他满脸通红。我抓起火钳拨弄炭块，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心里钻："当年你教我读《致橡树》，说木棉和橡树要共担风雨。"
他剧烈咳嗽起来，破旧的毛背心跟着颤抖："我大你16岁，还有俩孩子..."
"我等了十几年，不在乎再等下去。"我说得轻巧，眼泪却砸在通红的炭块上，滋啦一声腾起白烟。
1991年深秋，秦老师倒在讲台上。他给夜校职工讲魏晋文学，正说到嵇康临刑奏广陵散，突然攥住胸口。救护车在搓板路上颠簸时，他攥着我的手念叨："孩子们...晚秋..."
追悼会那天飘起今冬第一场雪。阿英抱着遗像哭成泪人，建国搀着妹妹，肩头落满雪花。我站在家属席最末尾，听见有人说："看那个女领导，眼睛肿得核桃似的。"
后来我在秦老师的帆布包里发现个铁盒。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张字条，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下面画了道浅浅的线 。看着失去父母的一对兄妹，我义无反顾的承担起了扶养他们的重任，在我的心里他们是秦老师的继续。
我除了工作就是照料和教育他们，他们也非常懂事，不管学习还是生活很少让我操心，慢慢的他们开始叫我妈妈，当第一次听到他们叫我妈妈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然后又畅怀大笑。我办理了领养手续，把他们落在了我的户口本上。几年后上海知青子女可以返沪，我说通了上海的亲人，把他们都成功的落户到上海，并请上海的亲人们好好照顾他们。
他们也非常懂事，上海的亲人们也非常喜欢他们。虽然我终身未婚，但是他们兄妹俩就是我的子女。这两兄妹也非常争气，都考入了上海的名牌大学，妹妹还出国深造了几年，后来他们在上海成家立业，有了非常好的工作和家庭，我退休回上海后，他们给我在建国的家附近买了个两居室，说是方便照顾我。一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带着他们的孩子去新疆兵团，在他们的爷爷墓前烧纸，告诉他们那个时候的故事…仿佛一切都还是在昨天。
编者后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去新疆的上海支边青年们，很多都回到了上海，也有很多人还生活在新疆，也有一部分人永远的长眠在戈壁滩，谨以此文向为新疆建设做出了贡献的上海支边青年们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