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影《蛇》
在中国电影观众一代人的记忆中,法国影片《蛇》(Le Serpent)有着特殊位置。它既不属于永恒的经典,会让人们不断回顾、重放,或被写入电影史中,具备典范意义。也不属那种代表一个时代的电影,每次播放,都会唤起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当然,它更不是那种过目即忘的片子,如果你问1970年代以前出生的中国影迷,很多人还对这部30多年前的老片印象深刻。也许已经记不清故事情节了,但一聊起80年代令人难忘的译制片,准会有人提醒你:还有一部法国影片《蛇》。
一、“冷战”时代的国际大制作

二、地缘政治的图解

测谎
《蛇》拍摄于“冷战”的冰点时代——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世界石油危机、中国试爆氢弹、苏联勃列日涅夫政权全球扩张的步伐骤然加快,插手、并遥控了阿富汗政府。法国导演亨利·维纳尔在这个寒彻刺骨的年代拍一部间谍片,想传递怎样的信息呢?《蛇》一方面丑化英国情报局,把北约防御的漏洞一股脑算在英国的账上。另一方面向美国摇动橄榄枝,承认美国在北约的领导地位,希望美国谅解法国退出北约的任性,还对法国在“冷战”中的孤立境况顾影自怜。影片所依托的历史背景是这样,法国于1966年退出北约,由于作风强硬的戴高乐总统不满美英之间的“兄弟私情”,不肯任由英美两国主宰北约。他自认法国也是世界大国,所以要求美英法三巨头齐肩共管。同时还要求一个附带条件:把法属阿尔及利亚纳入北约防御。对这个曾沦为纳粹臣仆的屈辱国家,美国对其要求置若罔闻。于是,法国决定退出北约,独立防卫,单独与华约媾和。戴高乐自主的外交姿态,与法国孤立、弱小的现实不太相称,让法国吃尽了苦头。这部影片就是当年地缘政治的生动写照:美国霸道却也仁慈,英国邪恶昭彰,片中台词竟称其为“一筐臭气熏天的烂苹果”;战败国西德受尽“凌辱”,默默地成为苏联与英国情报机关勾结阴谋的牺牲品;法国总想跃跃欲试,有所作为,但无奈国小力单,“没有本钱”(电影台词)大展宏图。电影结尾最耐人寻味,法国情报局长贝尔东(Lucien Berthon)被英国间谍害得险些丧命,最终得到CIA的体谅,他用绷带吊着受伤的胳膊,押解苏联间谍交换美国飞行员,终于为法国挣回“自由世界”正义战士的体面。
这部情节复杂、惊险、故事扑朔迷离的影片,对1980年代初的中国观众来说,实在太难消化了。毕竟中国刚刚开放,对国际政治了解有限,这么纠结的历史背景、如此微妙的国际关系,一股脑抛给与世界隔绝了几十年的中国观众,其效果当然与今天欣赏西片大不相同。一部法国片用多个语种做台词,在欧洲许多国家拍外景,演员一概用国际明星,导演的目标显然瞄准了国际电影市场。但是我敢肯定,亨利·维纳尔绝不会预料到他的片子在中国上映的盛况,也不能理解这部片子对中国观众的意义。三、蛇的诱惑
《蛇》的叙述视点聚焦在法国情报局长贝尔东身上,一部法国政治片的主人公毕竟该是法国人,但真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却不是他。苏联驻法使馆二等参赞弗拉索夫(Aleksey Teodorovic Vlassov)上校和美国中情局长艾伦·戴维斯(Allan Davies)才是片中亮点,是这两个人物推动了情节的跌宕起伏。电影开篇,弗拉索夫上校到巴黎奥利机场乘机回国,突然他奔入机场警察局要求政治避难。法国情报局立刻意识到一条大鱼上钩了,局长贝尔东亲自指挥审讯,欲从弗拉索夫嘴里抠出有价值的情报。但是,苏联上校不肯开口,坚持要求送他到美国驻巴黎使馆。贝尔东用尽伎俩,但无一奏效,最后感慨说:“法国没有本钱收买叛国者”。

CIA总部
镜头切换到位于华盛顿的中央情报局总部大楼,弗拉索夫上校成功骗过测谎仪,得到艾伦·戴维斯的信任。之后,他向CIA提供了大量情报,将克格勃在北约的间谍网和盘托出。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所有位居关键位置的西德将军和法国情报官都是苏联间谍。于是,北约内部调查与清洗开始了。一个个西德军方高官神秘自杀,法国情报局长贝尔东也被陷害。电影到结尾才真相大白,弗拉索夫假意叛逃,实则负有克格勃使命,与英国情报局M16高官飞利浦·博伊尔(Philip Boyle)合谋颠覆北约防御。中情局长戴维斯发现后追悔莫及,北约组织已遭重创。他所能做的,是给北约以最低廉的补偿,用弗拉索夫去交换战俘。戴维斯与受伤的贝尔东一起,目送“邪恶的”克格勃上校跨过边界,从苏联手里换回一个被俘的美国飞行员,因为曝光的苏联间谍身价所剩无几了。
四、“冷战”与“后冷战”间谍类型


双重银幕
五、重构世界想象的图景
虽然导演亨利·维纳尔处心积虑、以细致入微的电影语言传达着自己的理念,但在80年代初的中国影院里,其苦心未必能被理解。看惯了文革电影和第三世界影片的中国普通观众,对这部西方谍片的观感只有三个字:看不懂。仍很喜欢,因为新奇、别致,懵懂地感到《蛇》中有太多的背景知识,新兴技术和电影手段也让人眼花缭乱,是一部涵义丰富的影片,从中可以学到很多新东西,所以还想再看。有意思的是,不久前,我在北京大学举办的“冷战谍影”电影系列活动中,放映、讲解了这部片子,年轻学子居然还觉得不易看懂,究其原因才知道“冷战”已经太遥远了。可80年代的中国观众就置身于“冷战”之中,也同样觉得“远得渺茫”。这是两种不同的“遥远”,80年代初西方距离我们那么“远”,因为中国百姓对西方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是空间上的隔绝所造成的遥不可及。而今天,西方文化与中国社会生活“亲密接触”,距离感没有了,而“冷战”却早已过去,时间上遥远地几乎可以忘却。还有一个地缘政治因素,“冷战”岁月里中国在美苏两极之间摇摆。一极是苏联,曾经是“老大哥”,亲如兄弟。但中苏关系交恶,突然间变为了“苏修帝国主义”,成为中国人民“当前最大的敌人”。其面目当然可憎,但多年来受苏联文艺的熏陶,情感上中国观众与苏联亲近,至少它是“可感受的”、“可认知的”。而影片《蛇》陌生化地处理了苏联形象,在接受层面上,中国与西方观众的感受不会相同。“冷战”的另一极则是美国,朝鲜战争后,美国曾是最险恶的敌人,中国人与之不共戴天。但随着中美建交、改革开放,这个敌人形象开始暧昧起来,抑或敌手、抑或伙伴。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对美国的一切开始着迷,希望了解为什么这个年轻的国家会如此富强,然而又知之甚少。整个80年代,法国、美国、英国、日本和德国影片蜂拥涌入中国影院,电视荧屏也把西方影视作品带入千家万户。大开眼界的中国观众,如同观摩一台眼花缭乱、五彩纷呈的大戏,虽然来不及细细品味《蛇》所表现的北约各国之间的微妙关系,更无暇领会导演对法国处境尴尬的哀怨、或向美国倾诉衷肠,但其心境早被影评人胡思升一语道破:无论是否看懂,西片总“会增长见识并有所启示”。 “冷战”末年,中国人在观影中渐渐改变了角色认同,社会主义国家影片中的英雄失去了光环,西方影片表现的人性深入人心,并构建起未来理想的乌托邦。

间谍桥
在我的记忆里,《蛇》还给中国人的生活带来一个“副产品”,这更是导演无法预料的。自1980年代开始,中国外事部门出国人员与日俱增,随即频繁出现“叛逃”事件。每每听到机关里传达文件,说某某在巴黎或伦敦机场擅离“出国小组”叛逃,我的脑海里即出现《蛇》开始的镜头:秃头的弗拉索夫上校在巴黎奥利机场免税店买了一瓶酒,悄悄塞给店员一个纸条,然后突然冲进机场警察局,要求政治避难。我后来听说有些“叛逃”人员的行为很戏剧化,就像模仿了电影,让人感觉刺激、惊悚,苏联特工的幽灵在中国游荡。到了90年代,机关文件便修改了措辞,将“叛逃”改为“出走”,神秘感觉荡然无存。不久,“出走”的热情也没有了,国人通过合法途径“经济移民”了。而现在,短短30年内,最流行的已经是“海归”了,这段历史早淡出人们的记忆。
奥利机场叛逃
但是,“冷战”毕竟曾改变北约国家与苏联的命运,苏联解体了,两德统一了。对于今天的青年观众来说,连“苏联”和“西德”这样称谓都很陌生,更不用说了解“冷战”历史了。也许,对“冷战”的认真思考才刚刚开始。注释:
参见胡思升:《“蛇”的启示——评法国影片“蛇”》,《大众电影》1982年01期。
参见戴锦华:《谍影重重——间谍片的文化初析》,《电影艺术》2010年01期。
参见胡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