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异常感人的故事,一个中国版的《美丽心灵》。
一开始,我没点开在朋友圈刷屏的这篇文章。后来,看到一个朋友转发文章说,“我哭得好大声”。于是,我抽空打开文章,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一段无比苦难的人生,一个相濡以沫的家庭,一个努力在废墟上开出花的人,天才译者金晓宇及他父母的故事,在眼前徐徐展开。
这些故事,以金晓宇父亲自述的形式,刊载在杭州日报的公众号上,内容特别感人。但是说实话,我不喜欢杭州日报的那个标题,《杭州男子从殡仪馆打来电话: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天才儿子》,用力太猛。如果改成“一个从殡仪馆打来的电话”,或者“关在精神病院的天才译者”,会不会更配得上这些故事?

晓宇搀着父亲慢慢地走。
金晓宇,今年整50周岁了。6岁那年,他被邻居孩子的玩具手枪射瞎了左眼。
这件事,不知道金晓宇的父母当时是怎么处置的。但是在当年的环境中,大概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邻居只要说是小孩子不懂事,金家是没有办法不依不饶的。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会像刁民泼妇一样死缠烂打。他们一定会隐忍,甚至会大度谅解对方。所以,金父说,“这么执意回来是因为心里扎进一根剌,万想不到它变成了一把刀。”
广州著名精神心理医学专家何日辉也看到了这篇文章。我跟他通了电话,讨论金晓宇的遭遇。他跟我分析说,童年时眼睛被打瞎,这给金晓宇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但是当时没有释放出来,反而被压抑住,再加上后来叠加的受歧视被排挤等不可避免的伤害,才让他的病越来越重。如果眼睛受伤时,父母坚决向邻居索赔,求一个公道,哪怕和邻居撕破脸皮也在所不惜,这可能不会在晓宇心中种下心结。
一个几岁的孩子,从此少了一只眼睛,陷入痛苦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出反常情绪也可以理解。但是晓宇反过来安慰父母:没关系,习惯了。
这个孩子,却不知道,过于懂事,是他一生悲剧的底色。接下来的人生,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这个孩子辗转于黑色白色之间,无比辛苦。
1984年,金家人举家搬回杭州。

一家四口的合影。
金家的家庭教育不错,加上两个儿子都很聪明,后来,大儿子考上复旦大学,后来去了澳大利亚。晓宇高一时分在尖子班,老师说考大学完全没问题。如果按照他的天资和努力,考上复旦、南大、浙大,应该也无问题。但有一天,晓宇突然决定不读高中了,也不要上大学了。
其中原因,金父没说。但我们都上过学,一个长相奇怪、性格孤僻的孩子,不可能受到同学的友好对待。在一个充满冷漠甚至是歧视的环境中,晓宇这样的孩子,只能逃回家。
父母帮他找了好几个工作,有新华书店售货员,有排气扇厂工人,但是都没上几天班,要么跟顾客发生争执,要么被工友排挤。
此后,晓宇就整天躺在床上,有时会突然发脾气,情绪极不稳定,像变了一个人。
后来,发展到把家里的冰箱、电视、洗衣机、桌子、柜子都砸掉。儿子变成这样,妈妈绝望极了。
有一天,晓宇突然说想考大学。父母高兴坏了,立刻给他找了补习班。虽然晓宇高中基本没上过,但是几个月后的高考成绩还是让人大吃一惊:离一本线只差3分。
可惜,杭州大学外语系没有给晓宇这个机会。学校将档案退回,因为里面说晓宇高中时不守纪律、缺课。
后来,晓宇进了一家不知名的大学。但只读了一年就犯病了,从此与学校再无缘分。
回到家,他埋头自学,只用两年,就拿到了浙江大学英语系的自考毕业文凭。
但他的病越来越严重。自杀两次,情绪低落,晚上不睡,狂躁不安,屡有破坏行为。
20岁时起,晓宇就是医院的常客。
医生说,这种病人只要自杀过一两次,就不会再想死了,会更加珍惜生命。而且这类病人会在精神领域不同凡响,甚至表现出天才性的创造力。
躁狂抑郁多才俊,可怜天下父母心。
儿子不想死了,父母两人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儿子还活着就好。
不想死的晓宇,特别爱看书。英语、日语、古文、围棋、音乐、绘画、地理等,各种书籍,他都爱看。儿子要的书,父母省吃俭用都买给他。
1993年,冒着被砸坏的风险,父亲花一万两千块钱给儿子买了一台电脑。儿子特别高兴。后来,哪怕是他发病时,也从不碰电脑。电脑带晓宇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不玩游戏,主要用电脑自学外语和看原声电影。

电脑,带着晓宇通往另一个世界。
晓宇还用六年时间自学了德语、日语,并巩固了英语。
“看外语电影,他先看带中文字幕的,看懂后,做一个纸条挡住字幕再看。一部电影反复看N遍,直到完全听懂。“
这些年,晓宇最常去的就是浙江图书馆。他看完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外语小说。
感谢南京大学出版社慧眼识珠。南京大学,也是晓宇妈妈的母校。
南大出版社给了晓宇一个翻译人生。从2010年开始的十年里,晓宇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一共翻译了22本书。这段翻译生涯,是全家难得的幸福时光。
晓宇爸爸说,翻译日本女作家多和田叶子的小说《狗女婿上门》时,为了提升翻译的准确度,儿子天天看日本相扑比赛。屏幕下方,用纸条挡着字幕。屏幕上,两个只系着腰带的大力士在翻滚打斗,父子俩看得哈哈大笑。

晓宇一生没有朋友。父亲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助手。
“我买了扫描仪、打印机,跑邮政帮他收外文样稿,买资料书,翻译完给他打印样稿,译文每本都是几百页,小山堆一样,再帮他校稿、寄出样书……每本书从样稿到出版,我都是第一读者。惊喜的是我从没看到过一个错字,22本书、近七百万字,你说我不容易?是晓宇更不容易啊!“
晓宇译的书稿寄到编辑部,大家都抢着做责任编辑,因为全书没有错字、错句、错译,而且每本书都好卖。
十年七百万字,有多少稿费呢?父亲没有透露。就此,我特意请教了好友老方。在正职之余,他翻译出版了多本著作。他说,译者的稿费,和水平没有关系,只和名气有关系。金晓宇10年翻译了700万字,税前收入不会超过70万元。南大出版社不错,选题做书都很值得称道,但它肯定出不了千字150元以上。
翻译确实不挣钱。
孙仲旭,因抑郁症自杀的广州译者。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共完成了30多部译作,包括塞林格的《 麦田里的守望者 》,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 动物农场 》。这些译本深受读者喜爱,但他死前的稿费也仅有70元千字。
希望我的这篇文章,能给金晓宇多带来一点名气。
我想无论是晓宇还是他的爸爸,都从没指望文字和文学能给这个家挣来多少钱。外语和翻译,为晓宇搭建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在那个苦难的精神世界里,他披荆斩棘,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方式构筑了一个美丽的精神家园。
晓宇的译作,精准之外,还有着丰富的情感魅力,甚至比原作更出彩。
我有一个朋友,毕业于北京大学,现在加拿大开出版社,自己也是作家和译者。她对金晓宇极尽赞美,认为这种天才可遇不可求,甚至赞他可以比肩一些俄罗斯文学大家。
另一个朋友说,有幸读过金晓宇翻译的多田和叶子的《飞魂》,原著不太喜欢,但翻译极见功力,叹为观止。
我们很少审视一个优秀译者的真正价值。翻译是再创作。翻译要遵循“信达雅”,信是首要的,要忠实于原文,但是文学又是主观的。若想这两者完美处理好,难度不亚于原作者。一本外文作品若是能遇到一个好的译者,是极其幸运的。如果没有林少华,村上春树的作品在大陆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可能会大打折扣。

晓宇的妈妈,非常伟大。她的一生很辛苦。晓宇童年瞎了一只眼之后,她就全身心扑在小儿子身上。她勤劳节俭,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晓宇有两样东西不砸,一个是电脑,一个是妈妈的缝纫机。
晓宇快30岁时,为了给孩子治病,妈妈开始炒股,每天都去证券交易所。
2015年,她记性不好了,不炒股了。她的200万理财产品拿不回来,最后想尽办法,还是损失了50万。这事之后,她的身体就垮了。后来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生活不能自理,在床上躺了三年。
妈妈痴呆了,晓宇非常难过。
晓宇是真孝子,他要报恩。从六岁起,妈妈就不知抱着他哭了多少次,也不知为他做了多少事。
妈妈病中,他从没对妈妈发过脾气。妈妈三年没上过厕所,吃喝拉撒都是晓宇照料的。爸爸说,“没有小宇,我们可能都死了。”
可惜,妈妈去世时,晓宇并不在家。
那一天,睡前,晓宇的爸爸像平常一样摸摸老伴的额头和脸,但发现是冰的,脚也像冰块一样。打开空调制热,又放了床被子在她身上,过了半小时,还是冰的。再摸鼻子,没气了,心脏也不跳了。
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晓宇的妈妈走了。
直到今天,晓宇和哥哥也不知道妈妈不在了。晓宇的爸爸说,“没有打电话给金晓天,现在全世界疫情他回不来。也没有告诉金晓宇,11月之前他就住院了。让孩子们以为妈妈还活着吧。“
晓宇是因为犯病是打落了快递小哥的门牙,然后就进了精神病院。今年春天之前,他都会待在那里。
他回家时,会让妈妈看他的新书。53万字的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书信集》,蹉跎数年之后,终于出版。
可是,妈妈不在了。
我无法想象,晓宇回家要如何面对妈妈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只盼晓宇能坚强,他还有年迈不堪的爸爸。
这两位老人无疑可以归属到世界上最伟大父母的行列。他们全身心地接纳自己的孩子,千方百计帮助孩子,和孩子成为朋友,不管孩子做了什么错事,都和他一起承担。这种稀缺的人间真情,在历经磨难也让我再一次看到爱的无限价值——
尽管我们身上空无一物,但是爱,从来不是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