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热得人心烦。"刚下夜班,我揉了揉眼睛,粮站库房那盏昏黄的灯光早已刻进我的眼底。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我掏出早已褪色的手帕擦了擦脸。八二年的盛夏,没有电扇的库房就像个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盛夏,我在县粮站当了一年多的保管员。这份差事在当时算是个"铁饭碗",不少人羡慕得紧。
"老李家小子有福气,分到粮站那铁饭碗,以后娶媳妇不愁喽!"街坊邻居常这样说,但我二十六岁,还是个光棍一条。
每到夜班值勤,整个粮站就剩我一人,只有收音机里播放的《东方红》和老旧墙壁上的"爱惜粮食光荣,浪费粮食可耻"标语作伴。夏夜的蝉鸣和库房里粮食的香气是我唯一的伴侣。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放着一把竹躺椅,那是我值夜班时歇息的地方。每当月亮升起,我就躺在那儿,听着远处的知了声,想着何时能有个家。
那天夜里,月光如水,蝉鸣如潮。我正在库房里盘点账目,油灯忽明忽暗,蚊子嗡嗡地围着我的耳朵打转。
薄薄的账本上记满了各家各户的领粮数量,那是凭票供应的年代,粮食金贵得很。
忽然,我听见簿子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我以为是老鼠,这库房常年储存粮食,老鼠可是常客。
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拿着手电筒走出去,那手电还是去年单位发的,光线不太亮,但在黑夜里也够用了。
我举着手电,正好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往口袋里装粮食。
"站住!"我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那身影一惊,猛地转过头来,像受惊的小兔子。借着月光,我看清了那是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脸上那两个小酒窝,即使在慌乱中也依稀可见。她的眼里满是恐惧,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同志,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哽咽,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开始啼哭起来。
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按规定,我应该扭送派出所。那年头,偷公家的粮食可是重罪。公社刚刚开过会,特别强调要严惩偷盗公物的行为。
"同志,求求你...我女儿病了,需要熬米汤...家里一点米都没有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看着她怀中的孩子和满脸的恐惧,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饿肚子的日子。我的心软了下来。
"快走吧,别让人看见了。"我低声说道,装作没看见那袋粮食,还帮她把袋口扎紧。
她愣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小酒窝在月光下闪烁着感激的光芒。她抱着孩子,带着那袋粮食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那夜之后,我时常想起那对母女和那两个小酒窝。每当月色如水的夜晚,那一幕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李铁生,你小子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同事老王拍着我的肩膀打趣道。
我摇摇头,没人知道我心里的秘密。那袋粮食不多,也就十来斤,我从自己的口粮中匀出一部分,勉强应付了库存盘点。
转眼八年过去,日子过得飞快。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县里新开了几家个体户饭店,人们的口袋也渐渐鼓了起来。
我到了三十四岁,仍是孤家寡人一个。母亲着急得不行,天天念叨"老李家的儿子都当爹了"、"隔壁王婶子家闺女都嫁人了"。

"铁生呀,你这都三十多的人了,再不找媳妇就老了!你看看隔壁刘家二小子,媳妇娶回来都生了个胖小子了!"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一边踩着脚踏,一边唠叨。
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是我刚参加工作那年给母亲买的,是她的心肝宝贝。
为此,我被迫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亲,次次无果。一个个姑娘在我眼前走过,可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动的。
"嫌这个矮,嫌那个胖,你以为你是潘安啊?"母亲气得直跺脚。
我心里明白,不是姑娘们不好,而是我总忘不了那两个小酒窝。
"这回可是个好姑娘,比你小六岁,带着个八岁的闺女,人勤快,会持家。"一天,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带闺女?那不是寡妇吗?"我心里嘀咕,但看母亲一脸期待,也不好驳她面子。
"人家是纺织厂的工人,有正式工作,闺女也听话。女人带个闺女怎么了?现在年头不同了,又不是封建社会!"母亲一边收拾我的衣服,一边念叨。
相亲地点在县城新开的国营饭店,据说是全县最高档的饭店,能在那吃上一顿,是不少人的梦想。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那是单位发的,每年一套,我总舍不得穿,这次特意拿出来,又让母亲用熨斗烫了一遍。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坐在饭店门口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忐忑不安。
她迟到了十分钟,推门进来时,我的心猛地一跳——那两个熟悉的小酒窝,我怎么可能忘记。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但那张脸还是那么让人难忘。她比八年前更加成熟,眉宇间多了几分坚毅,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那两个小酒窝还是那么动人。

"张淑华,三十岁,第一纺织厂的工人。"她轻声自我介绍,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显然没有认出我,或者是装作没认出我。
"李铁生,县粮站的。"我有些结巴地。
席间,我们谈着家常,聊着工作。她说起县里的变化,说起纺织厂的活路,说起女儿上学的事。
她举止大方得体,说话时偶尔露出的小酒窝让我心头一阵悸动。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她也在暗中观察我。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装作初次见面,但那种微妙的默契让我确信,她也认出了我。
"你女儿多大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她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很懂事,学习也好。"
八岁,算算时间,正是那个夜晚的婴儿。我心里一动,更加确信她就是当年那个女子。
饭后,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走在县城斑驳的老街上,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那两个小酒窝更显动人。
县城的老街还保留着五六十年代的建筑风格,灰砖青瓦,木制门窗。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地上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摇曳。
"我女儿今年八岁了,很懂事。"她突然说道,眼神柔和了许多,"老师说她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
"孩子爸爸呢?"我试探地问,心里有些忐忑。
她的眼神暗了下来,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四年前出车祸走了,当时修建县里那条新公路,他是工程队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沉。想到她这些年独自抚养女儿的不易,不由得心生敬意。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我赶忙道歉。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露出一丝苦笑,"日子总要过下去,何况还有女儿呢。"
我默默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这是怎样的缘分,让我们在相隔八年后又相遇。
几次见面后,我开始主动追求她。每次下班,我都会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到纺织厂门口等她,有时带点新鲜水果,有时只是默默陪她走一段路。
纺织厂下班的时候,厂门口总是人头攒动。女工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有说有笑。
淑华总是最后一批出来的,她说是因为要整理好工作台才能走。每次看到她出来,我心里就一阵欢喜。
慢慢地,她开始接受我的好意,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是有什么心事。
"铁生,你找个姑娘不好吗?何必找我这个带孩子的寡妇。"一次,她忍不住问我。
"我觉得你好。"我憨厚地,"孩子我也喜欢。"
她笑了,小酒窝在夕阳下格外迷人:"你这人,实在。"
一次,我送她到家门口,她八岁的女儿小兰从院子里跑出来,脸上也有两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酒窝。看着她们相似的笑容,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那个夜晚我会心软。
"叔叔,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小兰天真地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小兰长得很像她妈妈,同样的瓜子脸,同样的小酒窝,只是眼睛更大一些。她穿着校服,脸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不了,叔叔还有事。"我笑着摸摸她的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我听见身后淑华轻声责备女儿不该随便陌生人进家门。

"可是妈妈,他不是陌生人啊,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吗?"小兰的声音清脆地传来。
我脚步一顿,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在私下里,淑华是这样评价我的。
回到家,母亲迫不及待地问我相亲的情况。
"妈,我想和她处对象。"我认真地说。
母亲先是一愣,随即笑逐颜开:"真的?她答应了?"
"还没正式说,但我觉得有希望。"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好!好啊!我就说这姑娘不错吧!"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虽然带个闺女,但人勤快,踏实,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强多了!"
然而,随着我们交往的深入,淑华却越发地犹豫不决。每当我提出更进一步的关系,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
"铁生,你人是好,但我怕拖累你。"她总是这样说。
我隐约感觉她在隐瞒什么,但又不敢直接问她是否记得那个夜晚。
一天,我在县供销社买了一对玻璃杯,准备送给淑华。那是新到的"珠江牌"玻璃杯,据说是广东来的,在县城可是稀罕物件。
"小李,送女朋友的吧?"供销社的老板娘打趣道,"有眼光,这可是最时髦的款式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想淑华应该会喜欢。
可就在我准备去找淑华的路上,遇到了老同学王大力。他是公安局的,刚从北京警校进修回来,人模人样的,比我强多了。
"铁生!好久不见啊!"王大力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听说你找对象了?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告诉他是纺织厂的张淑华。
"张淑华?"王大力皱了皱眉,"是不是那个挪用公款被开除的会计?"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淑华还有这样的过去。

"你别瞎说!"我不悦地反驳,"淑华是正经的纺织厂工人!"
"我没瞎说啊,我查档案的时候看到的。"王大力一脸认真,"她以前在粮站当会计,因为挪用公款被开除了,差点坐牢呢,多亏有人替她求情。"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原来,那个晚上她不是来偷粮食,而是...
终于,在一个雨夜,我送伞给忘带雨具的淑华,淋得全身湿透。她心疼地让我进屋换件干衣服,小兰已经睡了。
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她、小兰和一个微笑的男人。沙发是七十年代流行的木沙发,上面铺着手工钩织的坐垫,显得温馨而朴素。
"他是个好人,只是命不好。"看到我盯着照片,她轻声说道,眼睛里有一丝怀念。
照片中的男人很年轻,和淑华站在一起,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小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应该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
"工地上的事故,压在钢筋下面...医院抢救了三天,还是走了。"她声音哽咽,"他走的时候,小兰才四岁,还不懂事..."
我默默地听着,心疼她经历的一切。屋外的雨声渐渐变小,屋内的气氛却越发沉重。
暖茶入喉,我鼓起勇气问道:"淑华,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为什么总是对我若即若离?"
她沉默良久,眼眶渐渐湿润:"其实...我瞒了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记得县粮站吗?"她声音微颤,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我曾经是那里的会计,因为挪用公款被开除了。那天晚上...我是去归还账目差额的。"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由。原来当年那个夜晚,她不是为了偷粮食,而是怀着赎罪的心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我挪用公款是给女儿治病,她出生时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眼中含泪,"那时候丈夫工资低,我又刚被开除,实在没办法..."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啼哭的婴儿,原来她是生病了,难怪哭声那么微弱。
"后来呢?"我轻声问道。
"幸好遇到好心人,帮我申请了特殊病例,孩子做了手术,保住了性命。"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丈夫走后,我去纺织厂当了工人,好在有单位分的宿舍,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听着她的经历,我的心疼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她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你一直不肯接受我,是怕过去连累我?"我轻声问道。
她点点头:"你是粮站的人,我怕人家说闲话,说你找了个挪用公款的女人..."
"傻丫头。"我打断她,"我放你走,是因为看到了你眼中的善良和无奈,也因为..."我停顿了一下,"因为那两个小酒窝。"
她愣住了,小酒窝在泪水中若隐若现。
"你...你早就认出我了?"她有些不敢相信。
"从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笑着,"那两个小酒窝,我怎么可能忘记。"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我轻轻地抱住她,感受着她的颤抖。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当时真的很绝望..."她在我怀里抽泣着。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轻抚她的后背,"重要的是你现在好好的,小兰也健康。"
第二天,我特意从粮站带了一袋上等白面,那是当年她想拿的那种。白面在那个年代还是好东西,一般人家舍不得吃,都是逢年过节才拿出来包饺子用。

她接过面袋,忽然笑了,小酒窝在灯光下格外动人。
"谢谢你。"她说,"不只是为了这袋面,更是为了那个夜晚。"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天晚上,我也做了违反规定的事,算是我们共同的秘密吧。"
"铁生,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回去后,我整夜都在哭。"她泛着泪光说,"我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夸奖:"换了谁,看到你和孩子那样,也会放你走的。"
"不,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做。"她认真地说,"你救了我们娘俩。"
一个月后,我鼓起勇气向单位请了婚假。同事们都吃惊不小,没想到我这个老光棍终于要成家了。
"李铁生,你小子行啊,暗地里找了个媳妇,都不告诉兄弟们!"老王打趣道。
"看不出来啊,平时闷声不响的,想不到还挺会挑,听说那姑娘长得挺俊的!"另一个同事也凑过来八卦。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却乐开了花。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亲朋好友。按照县里的风俗,我骑着自行车去接新娘。自行车上挂满了红绸带,车筐里放着一束鲜花,是县城新开的花店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淑华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头上别着一朵小红花,看起来格外年轻动人。小兰穿着新买的小花裙子,蹦蹦跳跳地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妈妈,我是不是有爸爸了?"小兰天真地问。
淑华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感激和幸福:"是啊,从今天起,你就有爸爸了。"
我蹲下身,摸了摸小兰的头:"以后爸爸会好好照顾你和妈妈的。"

小兰乖巧地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两个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小酒窝。
我的同事都说我捡了个大便宜,娶了个漂亮又懂事的媳妇,还带个懂事的闺女。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那个夜晚的秘密,只埋藏在我们心底。
"儿啊,你这媳妇找得好啊!"母亲逢人就夸,"手勤脚快,孝顺,闺女也乖巧,比那些年轻姑娘强多了!"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淑华是个贤惠的妻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小兰也很快接受了我这个新爸爸,常常缠着我讲故事。
如今,小兰上初中了,成绩优异。每当我看着她和淑华脸上相似的小酒窝,心里就充满感激。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妈妈的?"有一次,小兰好奇地问我。
我看了眼正在厨房忙碌的淑华,轻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就因为妈妈长得漂亮?"小兰继续追问。
我笑着摇摇头:"不只是因为漂亮,更是因为她的坚强和善良。"
小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以后也要像妈妈一样坚强善良。"
我轻抚她的头发:"你已经是了,我的好女儿。"
晚上,躺在床上,淑华悄悄问我:"你真的不后悔娶我吗?"
我把她搂进怀里:"傻瓜,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放走那个女贼,然后娶她回家。"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脸上的小酒窝在月光下格外迷人:"谁是女贼啦!"
"在我心里,你偷走的不只是那袋粮食,还有我的心。"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道:"谢谢你,铁生,给了我和小兰一个家。"
我亲吻她的额头:"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命运的齿轮就是这样奇妙,一个善念,一次宽容,将我们的人生轨迹紧紧相连。

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伸出援手,或许就是播下希望的种子。终有一天,它会在命运的转角处,绽放出最美的花朵。
那两个小酒窝,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每当看到妻子和女儿脸上相似的笑容,我就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
这,就是我和那个"女贼"的故事,一个始于善念,终于爱情的故事。